谢济川一直致力于给李华章挑错,这次李华章说完后,他却安安静静的,没有再泼冷水。明雨霁思忖片刻,问:“听起来可行。可是,这个计划最关键的就是让谯王相信假情报,但谯王身边的人也不是傻子,是真兵还是假兵,他们一看就知。我们去哪里找能以假乱真的士兵尸体?”
横死的尸体好找,但一个训练有素、多年习武,还刚死不久的行伍之人的尸体却不好找。谢济川瞳孔缓慢转动,想起李华章早晨的举动,恍然大悟。
“以前不好说,但现在,却有一副现成的尸体。”李华章的声音还是那么稳定从容,说,“前段时间商州发生命案,一队山匪抢了珠宝逃跑,为首之人昨夜被淹死,尸体现在正保存在府衙。山匪常年舞刀弄枪,身上有伤疤、有旧疾,足以冒充兵勇。而且他昨夜中箭落崖,中的是官府的箭,可以伪装成他在兵营附近打探时,被巡逻士兵发现,追逐中落水,我们连他死亡原因都不用伪造,所有痕迹都经得住考证。”
明雨霁惊讶:“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谢济川拧眉,不由怀疑昨夜李华章在演他:“莫非昨天夜里你就有了这种打算,故意放山匪头子落崖?”
李华章无奈:“怎么可能?我是今早看到衙役从江水里打捞起董海,他身上的包裹被水冲走,除了认脸,根本无从验证他的身份时,才想到这一计。”
明华裳先前没想过董海的尸体还能这么用,她仔细想李华章这个计谋的可行性,这个方案乍一听异想天开,但一旦成功了,收益却是巨大的,而且就算被谯王等人识破,他们也没什么损失,无非是早些兵戎相见而已。
剩下几人沉默,显然都在斟酌胜负。最后,这个计划几乎毫不费力就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接下来的就是执行细节问题。
明华裳一一提出自己想到的注意事项:“要想让谯王相信这是任遥身边的斥候,就要增加这个尸体的个性,比如家书、未婚妻的手帕、欠条之类。还有可以暗示他出发时间和地点的东西,比如欠条可以写在一张废纸上,背面是长安酒肆的开业告示。这些信息一定要不经意,让谯王自己推出来,所以还要适当地让水把字泡花,却不能完全花,得让他们看出关键词。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任遥的动向。这么重要的军情,斥候随身带在身上太奇怪了,我建议让他写一封家书抱怨,信中不经意透露任遥的行军计划。”
谢济川家里有的是笔墨,他对这些东西最了解,李华章问谢济川:“有符合这些条件的墨吗?”
谢济川慢悠悠道:“有倒是有,但问题不在于墨,而在于纸。如果按你们说的,让尸体顺流而下飘到均州,没等墨晕,恐怕信纸就已经泡烂了。”
这个明雨霁有经验,说:“在外赶路难免风吹雨打,重要的东西都是用油纸包好,贴身存放,家书更是如此。我们村里有儿子去从军的,都是遇到同乡回村才有机会捎东西,往往会攒一大包。所以家书可以写很多封,各个时间段的都要有,还有攒给父母的钱、干粮,在外征战的士兵身上应该都有。”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断完善细节,渐渐地一个思乡孤苦的士兵出现在眼前,仿佛世间真有这么一个人。
四人商量好细节后,分工去伪造东西。家书这种技术活被他们一致分配给谢济川,明雨霁刚从长安来,清楚长安内的商家,由她去伪造借条、酒肆告示,明华裳是在场唯一成婚的女子,自告奋勇代入未婚妻的角色,给心上人做平安符、绣手帕,李华章和许多士兵打过交道,负责在董海的尸体上增加一些军旅之人不被注意,却普遍存在的细节。
但这个计划中,任遥也不可或缺。明华裳犯愁:“我们假借任遥姐姐的名义行事,总要提前知会她。但如今瓜田李下,她身边少不了韦皇后的人,我们要怎么和她联络?”
“我来写信吧。”苏行止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他半支在床上,脸上带着不正常的嫣红,说,“当初她是找我给镇国公府传信的,我给她去信,她就知道这是你们的意思了。”
看来苏行止早就醒了,刚才的话不知道听了多少,见他们商量得热火朝天,一直忍着没有打扰。明华裳止住了话,起身说:“那就有劳苏兄了。苏兄,你好生休息,我们晚些再来看你。姐姐,我先回去了。”
现在苏行止的身体确实经不住耗,明雨霁没有留明华裳,谢济川和李华章也识趣地纷纷起身。关门后,明雨霁看着骤然空下来的屋子,心中滋味难言。
她们姐妹名为双胞胎,其实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血缘的牵绊实在神奇,她们在一些事情上十分默契,比如在酒馆的时候,两人莫名找到对方的位置,比如刚才,明雨霁没有劝明华裳离开均州,明华裳也没有劝明雨霁跟她回府衙住。
因为明雨霁知道她不会离开李华章,明华裳也知道她不会丢下发烧的苏行止不管。她们是血缘上最相近的人,真心为对方着想,却也坦然接受对方生命中还有另外一个人,比彼此更加亲近。
里面的人意识到其他人都走了,也安静下来。躲避追杀时,明雨霁扶着苏行止进进出出,丝毫不觉得身体接触有什么尴尬,但现在安稳下来,她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苏行止。
苏行止察觉到她的不情愿,咳了声,道:“明大娘子,多谢你路上照顾,我已经好多了,劳烦你把药放在桌上,我自己喝就好。”
明雨霁没有动,问:“我最讨厌欠人人情,那天你也听到了,出京是我自己要求的。明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替我挡追兵?”
里面的人靠在床上,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片刻后才有低哑的声音传来:“就当我自作多情罢。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总觉得你还是小孩子,让你一个人上路,始终不安心。”
明雨霁回到镇国公府后,虽然地位提升了,但在苏行止面前,她始终是那个弱势的养妹。可是现在的苏行止气息虚弱,脸色病恹,不再是小时牵她走路、教他写字的兄长,反而成了需要她照顾的人。明雨霁胆子不知不觉变大,问:“那为什么在长安时,你总对我避如蛇蝎?”
明雨霁一直觉得自己拿得起放得下,她以为自己早就淡忘这个问题,已大步朝前看了,但问出来后她才意识到,其实她一直耿耿于怀。
苏行止沉默,明雨霁突然害怕听到答案,她拿起药碗,正要说算了,苏行止已经开口,道:“因为在长安,镇国公府大娘子不需要一个小小御史的帮助,你交往的应该是与你家世相平、才貌相配的郎君,和我走太近只会让人不断重提你的来历,对你议亲有碍。”
生病会让人的脑子罢工,不经过思考就说出隐藏已久的秘密。明雨霁突然生气了,怒道:“你又不是我的兄长,凭什么替我安排?我想认识什么人,和什么人议亲,连我父亲都管不了我,你凭什么自作主张,私自决定远离我是为我好?”
苏行止咳嗽起来,极力压制住声音,哑着声音道:“抱歉。”
明雨霁面带怒色,冷着脸将碗端到床前,没好气道:“张嘴。”
苏行止试图接过碗:“我来。”
“别动,洒到了床铺上,还得我洗。”明雨霁不耐烦道,“快点喝,我还有其他事情做。”
苏行止不再挣扎,张开嘴喝药,药汁入喉时他不受控地皱起眉,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明雨霁突然想起小时候她生病时,他从来不会说“吹一吹就不苦了”之类哄人的话,只会告诉她:“捏住鼻子,不要看汤药,一口气喝下去就尝不到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