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心里突然释然了。是啊,生活不是公堂,很多事情没必要问个明白。人爱自己血脉的延续是天性,如果没有自己的血,那性格再好也只是别人家的孩子,哪能和亲生的比呢?
镇国公知道自己孩子被换了后失望、迁怒都是人性,不愿意再养她这个外来之鸠也是人性,无可厚非。镇国公前十六年真心把她当女儿,她同样以事父之礼回馈,就够了。后半辈子无论镇国公还需不需要她的孝顺,她心里都会记得镇国公对她的好。
明华裳想通之后,不再纠结于梦。她要防范梦中的危机,但也不能因为一个梦,无度猜忌身边的人,将自己的生活搞砸。她不相信一个记得女儿喜好和生辰的人,能做出杀女之举。如果她猜错了,那她也认了。
镇国公哗啦一声撩开帘子,大步迈进来。他一进门,就看到明华章和明华裳站在屏风前,少年清冷胜雪,少女娇艳如花,两人站在一处,当真是珠联璧合,满堂生辉。
少年少女一前一后行礼,他们开口时还差两个字,最后,尾音竟然落到了一块:“给父亲请安,父亲万福安康。”
镇国公看着这一幕,这一路风餐露宿、冒雪奔袭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你们没事就好。我听说太平公主宴会上出事了,你们没去吧?”
按计划,镇国公理当两日后回神都,但他路上听说太平公主的宴会上死了人,许多贵族郎君小姐都被困在山上。他吓了一跳,忙快马加鞭赶回京城,生怕自己的儿女也在其中。
明华裳心想不巧,她懒了十六年,只积极了一次,偏偏赶上这种倒霉事了。她笑了笑,故意一脸轻松说:“阿父是说飞红宴吗?太平公主给镇国公府下了帖子,我和二兄一起去了。其实没什么事,都是外人夸大、讹传。”
在明华裳和明华章回来第二天,明老夫人就问过这件事。这不只是闹鬼,背后更是牵扯着武家、李家的斗争,明华裳就轻描淡写大事化小,只说是山上风大,有人因此编排出鬼故事,其实都是捉风捕影。
明老夫人信了,没有再问。今日明华裳用同样的话应付镇国公,但镇国公并不松懈,依然细细询问山上发生了什么、邙山为什么会雪崩、他们在山上的起居等等。
谎话越说漏洞就越大,明华裳编不动了,求助地看向明华章。
明华裳本意是想让明华章帮她圆场,没料到,明华章却肃容,十分郑重地朝镇国公行礼,说:“是我不好,让二娘落入险境,请父亲责罚。”
明华裳吓了一跳,意外地看向明华章。这人是太傻还是太有责任心,这事怎么能怪他呢?
明华裳忙揽住明华章的胳膊,以撒娇的架势强行拉他起来:“二兄,你又不能未卜先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在山庄上全靠你护着我,要是你还受罚,那我也不得挨罚?”
明华章身量比明华裳高许多,他半躬身,手臂正好和明华裳胸口齐平。明华裳像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明华章尴尬,当着众人的面又不能把她推开,漆黑冰清的眼睛用力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二娘,别闹。”
明华裳这人没有特长,唯有脸皮特厚,她不管不顾抱着明华章,耍赖般看向镇国公:“我不管,反正阿父你不许罚二兄。”
镇国公也愣了愣,他还什么都没说呢,他们这是来哪一出?
不过,裳裳和华章不是一向生疏吗,他们两人何时这般亲密了?
被忽视已久的明老夫人不悦地咳嗽了一声,镇国公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去给母亲请安:“儿子给母亲请安。儿子不孝,过年未能侍奉在母亲身边,儿子有罪。”
镇国公刚跪下,就有伶俐的丫鬟扶他起来,明老夫人道:“你正当盛年,自当报效朝廷,要是天天守在我身边,那才叫没出息呢。行了,好容易一家人聚齐了,别站着了,都坐吧。”
镇国公落座,明华章、明华裳兄妹坐在镇国公下手,二房、三房也都坐在一起。明老夫人蜻蜓点水问了些剿匪的事,就很快步入正题:“国公,你刚回京,太子的事,你可听说了?”
这么大的事,镇国公当然听说了。他迟疑片刻,说:“血浓于水,陛下终于想通了,这是好事。”
这对明家来说,当然是好事。明老夫人叹道:“多谢佛祖保佑,这么多年了,我日日盼夜夜盼,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只望册封典礼不要出什么岔子,赶快回到正轨上吧。”
镇国公其实没有明老夫人那么乐观,立太子和登基到底是两码事,不到最后一刻,并不能确定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武。
但对着家里人,他还是尽力宽慰:“太子有狄公护持,太平公主、相王也和太子站在一边,我们只需宽心就好。”
既然太子立了庐陵王,那未来局势就要回到李家这边了,明老夫人打起精神,暗含期待问:“接下来京中要有大变局,我们家也该准备起来了。国公,你曾在章怀太子麾下效命,也算是李家的旧臣,要不找找故人,去给太子、相王请个安?”
明老夫人和镇国公说话,其他人只有喘气的份。明华裳小心翼翼看向镇国公,却见镇国公停顿了瞬息,他似乎动摇了,但旋即顾忌到什么,还是保守道:“现在局势未明朗,不急着请安。”
明老夫人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保险点也好。女皇的心思一天一变,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改变主意,还要传给他们武家人。镇国公府再观望一阵,不急着下注。
投诚不急,其他功课却可以提前准备起来了,明老夫人说道:“无论如何,今后神都总会有太子,去东宫走动,少不得女主人张罗。国公,王氏已死了许多年了,二郎、二娘两个孩子也已长大,不必担心继母苛待,你的事,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了?”
镇国公一怔,下意识朝明华章、明华裳两个孩子看了一眼,有些尴尬道:“母亲,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
“那是之前。”明老夫人抬高声音,压住镇国公的话,语调沉闷又不容置喙,“孩子大了,过两年他们也要成亲,这种事无需避讳他们。你贵为国公,身边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不成体统。你续娶一房正妻,过门后正好替二郎、二娘相看,就算你不想着你自己,等以后二娘带着姑爷回门,总不能没有主母招待吧?”
最开始只是镇国公尴尬,这回明华章、明华裳也开始尴尬了。明华裳心想她连个桃花的影子都没有,怎么都开始考虑带姑爷回门了?
说来是明老夫人多虑,她还真不会带郎婿回门。连她这个女儿都是假的,哪有什么姑爷?
镇国公见明老夫人铁了心要让他续娶,也肃起脸,郑重说道:“母亲,瑜兰和我第一个孩子没保住,第二胎好容易保住了,她却走了。当时我就对着襁褓里的华章、裳裳发誓,此生我绝不续娶,专心照顾他们兄妹。”
明老夫人脸色不太好看,道:“可是他们已经长大了。大房拢共才一子一女,等二娘将来嫁人,大房就只剩二郎一人,这怎么能行?”
镇国公依然寸步不让,坚持道:“他们就算长大了,成婚了,生子了,也依然是我的儿女。华章文武双全,稳重诚谨,他一人比十个八个兄弟都强。裳裳……”
镇国公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明华裳从这丝停顿中感受到些许微妙,她抬眼,幽幽盯着镇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