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雨霁简单应了声,快步走向店内,道:“我听说你们店最近新来了一批紫檀木,我要的画案打好了吗?”
掌柜笑容微滞,随即笑道:“还没有。明大娘子您再等等,好的木头要慢慢打磨,工期没那么快。”
“我已在你们这里等了半年了,再等下去,婚期就赶不上了。”明雨霁说着,看到店小二从后面搬出来一套案台,正是她要的样式。明雨霁咦了声,说:“这不是已经做好了吗?”
掌柜尴尬,忙给店小二使眼色:“明大娘子,您认错了,这是安乐公主府订的。”
明雨霁霎间明白了,她脸色冷下来,凉凉注视着掌柜道:“掌柜开门做生意,做什么,和谁做,我不该置喙。但凡事都有先来后到,这个画案是我订的,就算掌柜的要紧着贵客,但画案上的花纹、钿螺和我给的图纸一模一样。掌柜的,这也是碰巧了?”
明华裳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难得她喜欢画画,明雨霁为她定制了一张画案,从木材、形制、工艺到装饰用的钿螺,都由明雨霁亲手挑选。明雨霁在这张案几上花了很多心思,所以她非常确定,遗风轩搬出来的这张,正是她订做的。
花了心意和普通制式的家具自然不一样,这张画案造型古朴但细节处精微,雅致大方,颇有禅意,安乐公主府的人一眼就相中了。
安乐公主可是长安的红人,遗风轩的掌柜为了讨好安乐公主,便将客人定制的案几送出去做人情,还试图骗明雨霁没做好。
要不是今日正好撞上了,明雨霁还真要被他们蒙骗过去。
掌柜被当面拆穿,十分尴尬。但他很快就恢复平静,坦然道:“对不住明大娘子,但安乐公主喜欢,小的也不能让公主扫兴,望娘子体谅。您再稍微等等,小的这就让工匠加紧做您的。”
掌柜说的很简单,但言外之意已足够明白。安乐公主的喜好更重要,如果镇国公府不高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哪怕用脚指头想都能明白,一个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一个是会威胁他皇位的侄儿,皇帝会偏向哪个,简直不言自喻。
何况安乐公主不是一个普通的得宠公主。她出生在皇帝和韦后流放路上,由皇帝亲手接生,这些年跟着帝后同生死、共患难,是皇帝低谷时唯一的慰藉,对皇帝的意义远非寻常。并且随着年纪渐长,安乐公主出落得越发美丽,往来胡商将她冠以大唐第一美人之名。
她的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公公是梁王,周武势力唯一的继承人,丈夫是梁王世子,同样年纪轻轻手握大权。无论从政治地位还是私人感情上,都举足轻重。
这也是遗风轩掌柜敢明目张胆得罪镇国公府的原因所在,至少在皇帝有生之年,雍王妃是不可能比安乐公主更得宠了。就算等下一任皇帝上位后情况翻转,少说也是十来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什么情形谁又说得准。现成的好处才是最实在的,挪雍王妃的东西讨好安乐公主,稳赚。
明雨霁看出来掌柜赔礼背后的轻慢,双眸冰冷,道:“看来,掌柜是铁了心要得罪镇国公府了?”
掌柜嘴上道着哪敢,这时候安乐公主府的人来了,还没进门就不耐烦地说道:“东西好了没有,怎么磨蹭这么久?”
“来了!”掌柜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抛下明雨霁,围过去和安乐公主府的人套近乎。跟着明雨霁出门的丫鬟气得不轻,愤道:“狗眼看人低,简直欺人太甚。”
明雨霁默默握紧了拳头。如果放在以前,她就算把东西砸了,也绝不会让人抢走,但现在的她不再是苏雨霁,她是镇国公府大娘子,更是雍王妃的姐姐。
底层人可以靠拳头解决问题,越到高层,武力就越无用。明雨霁不怕自己的名声受损,但明华裳不一样。她日后要和李家人长久相处,若明雨霁闹起来,以后明华裳和安乐公主见面,该如何自处?
明雨霁气懑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大局为重,她侧脸,冷声对丫鬟们道:“我们走。”
明雨霁沉着脸,快步掠过人群,面如寒霜朝外走去。在她跨过门槛的一瞬间,一道青影落在旁边,朗然开口:“凡事有先来后到,安乐公主就是如此纵容家仆,胡作非为?你们如此行事,和二张兄弟有何区别?”
明雨霁瞪大了眼睛,惊讶回头,看到苏行止站在旁边,冷峻严肃,不苟情面,板正的像庙里的判官。
安乐公主府的管事正被奉承得高兴,突然有人打搅,颇为扫兴:“你是何人?安乐公主府的事,哪轮得到你管?”
苏行止对着他们微微拱手,肃穆道:“在下苏行止,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下官一介草民,不敢冒犯皇亲国戚,但路遇不平事,尚可管一管。”
安乐公主府的人听到苏行止报出身份,神色微敛。如果是其他官员,借他们十个胆也不敢对安乐公主说什么,但如果是御史台的臭石头,那就麻烦了。
御史监察百官,掌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而且越尊贵的人他们弹劾起来越凶。管事面上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是遗风轩的掌柜上赶着要送他东西,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是镇国公府为未来雍王妃准备的嫁妆,并且他也没打算付账。
但那又如何?他们主子可是安乐公主,韦皇后唯一的孩子。皇帝如今对韦皇后言听计从,让皇后参预朝政,三品以下的官员全由韦皇后一人决断。韦皇后说不得就是下一个天后,安乐公主自当处处比照太平公主。
不,安乐公主没有兄弟,皇太女也做的。当比太平公主还要风光。
宰相门前尚且七品官,他们可是未来皇太女的亲信,何惧一个小小的雍王妃?管事心下不以为然,依然装傻充愣道:“不知苏御史到来,多有怠慢。不过,公主殿下最近雅有画兴,我等为公主分忧,出来寻找书案。遗风轩的掌柜知道后主动献宝,我们一没偷二没抢,不知哪里触犯了律疏,要劳驾御史台操心?”
镇国公府的人听着面色忿忿,明雨霁原来当安乐公主府不知实情,现在看来,他们分明什么都知道,却依然如此挑衅镇国公府,或者说,雍王府。
明雨霁冷冷扫了这几人一眼,记下这些恶奴的脸。她不欲在街上和几个小人做口舌之争,她一人事小,若牵连到李华章身上,被人借机发作,就麻烦了。明雨霁压低声音,对苏行止说道:“算了,走吧。”
她欲要下台阶,却被苏行止一把拉住。苏行止握着她的胳膊,依然不卑不亢看着安乐公主府的家奴,说:“遗风轩愿意为安乐公主献宝,外人不该多嘴,但若挪用别人的东西做人情,那就是偷窃。明大娘子和遗风轩有契约在前,遗风轩出尔反尔,是为不信;全城皆知明二娘子和雍王喜结连理,明大娘子说了这是为妹妹准备的嫁妆,公主府却还执意侵占王嫂的陪嫁,是为不孝;最后,你们都听到明大娘子自报家门,明明知道她为了保护雍王自小流落乡野,被迫和家人分离十七载,却毫无敬重之心,仗着大娘子心善得寸进尺,简直不仁不义。这般不信不孝不仁不义之行径,明日我必上书一封,问问圣上,为何纵安乐公主如此行事。”
苏行止其实来了有一会了,全部听到了明雨霁和遗风轩的争端。他看着明雨霁再三忍耐,拂袖离去,心里只觉得割痛。
他的雨霁刚硬要强,心直口快,十四岁就敢挥舞木棒打混混,但苏行止知道,她最是心软不过。他看着她从襁褓婴孩长成亭亭少女,她应当永远是张牙舞爪的,不该学会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苏行止再也看不下去,第一次走出阴影,出现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