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去病却在眯着眼看着那个尼装女戏。他也曾通览佛典,典中精义只怕是要消解从此岸到彼岸的无常。可这人世真妙,小民们用它消解着自己终极追溯的同时、也自有方法以自己的小小人欲就那么从容地消解了它所有的清规戒律——那一场执执的爱可望而不可期,那一世黄卷青灯的枯守似乎又如此没有人味的无益,倒是那小尼姑可以凭着她的生命力自由的穿梭于彼岸与此岸之间,随手拈出生的意义了。
他脑中这么想着,却听张洵道:“想不到佛家弟子还可以如此济世……”
他说的自然是玩笑,陈去病知道不用接言,笑笑就可以了,却听他接着道:“说起来,‘东密’也算是佛教一支吧,他们倒不如这个小尼姑来得洒脱,那可真叫一场‘执’。陈兄,你对近年来风头劲起的东密怎么看?”
陈去病一愕,他貌若无心地向浔阳守张洵看去,只见张洵也正貌若无心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一笑,却均在想着:对方这无心之下,是不是还包藏着一场深心呢?
狂风起于萍末,在座的三人只怕还无人能对‘东密’两字置之不问的。‘东密’之势初起于前朝,二十多年前,呼风啸雨,也曾极一时之盛。其后猛遭弹压,但不过三数年后,他们势力重起,干连朝政。加入的人,不只升斗小民、贩夫走卒,甚或包括朝中大佬、军中骠骑。
这一切当然没有谁提起,但在座的人无不知道:这世道就算不经历一场大变,只怕也少不了一场大乱了。
只见陈去病干涩一笑:“如若不执,何存何在?如若过执,或明或灭。张知守,您这请我来不是听戏,竟是要由色悟空,坐而论道了。”
张洵哈哈一笑:“玩笑,玩笑”。
可他心中却百念陡起——仅仅一年之前,他还不用这么向陈去病探话,那时东密的势力还没有真正浸入江西一地。可如今,东密已派人三次找到他了,要求的只有一件事:合作。张洵久历迁黜,深识宦途风险。他不知道如果答应了东密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却知道如果不答应东密的话最坏的结果将会是什么。所以,他一定要问出陈去病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他隐隐觉得,这个让他猜不透的人,这个一到浔阳、虽看似萎靡不振、却让浔阳城中局势从此一靖的人,无论自己做何选择,都会对自己选择的结果产生极为严重的影响。
猛地却听有一人喝道:“你是谁?要往哪里去!”
厅中之人一惊,却见一个黑影猛地窜了上来。那黑影奔得极快,提纵之间,分明有一身极佳的工夫蕴藏在内。只见他出手一晃,掌沿如锋,直向那浔阳守张洵劈去。
张洵大惊,可他这一招竟是虚招,真正要命的却是他那一双腿。陈去病所坐之处与张洵本近,那人身子腾起,一双腿竟以鸳鸯拐之术直向陈去病心口踹去,这才是他这一击真正的鹄的!
陈去病‘啊’了一声,双手往他腿上一夹,刚刚及得把他双腿挟住。那开始在厅下呼喝之人就已追至——他却是这浔阳城里一等一的好手捕头樊快。只见他腰刀一闪,一道银光划过,直向那来袭之人头顶抹去。
那人低头一避——就是练过好久配合默契的一对师门兄弟也没有这等熟练,那捕快樊快口里一声惊叫,眼看着他手里的刀锋险险划过那人头顶,控制不住地就向陈去病喉头抹去。这一刀突如其来,难封难避,赶在那陈去病双手俱占之际。偏偏这时,陈去病似乎胳膊扭不过大腿,身子如承受不住那人鸳鸯拐之力,椅子一歪,已向左一倒,险险就那一刀避开。樊快一愕,却听厅口已有人叫道:“陈参军,军中有要务呈禀!”
樊快眉毛一皱:来了!
他听得堂外脚步声声沉稳,已猜知来人是谁,心知今日所谋难成,脑中念头转得也快,只见他手里刀锋一偏,那刀控制不住似的就要划向陈去病挟住那来敌双腿的手腕,口里叫道:“陈参军、小心!”
陈去病手一松,那来敌已得空而起,直向厅后扑去。他身影才渺,却见已有一个精壮的军装汉子走到厅上,他一扫厅中局势,开口道:“陈参军……”
陈去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浮尘,淡淡道:“又有什么事?”
说着,他转望向张、顾两个,“也好,这小戏也听完了,连附加的一出也唱过了。张兄,顾兄,小弟公务未了,只有先回去了。”
那张顾两人惊魂未定,犹自开口咿呀。陈去病却已点了下头,笑着和他的副手九江团练副使古铭起身而去。回首犹向樊快笑道:“刺客居然都刺到府衙来了?——樊兄,以后但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