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了。”
裴红棂笑道:“可是没了。”
她看着这个老人,心里升起一种“父亲”的感觉。她在她那个当朝一品的父亲裴尚书身上却从没体验过这两个字的意蕴。
——父亲。
二炳在厅堂中升起了一架火,余老人可以烤烤他的老寒腿。他饭后没睡,也叫大家别睡,包括小稚。
裴红棂问:“为什么?”
余老人道:“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他的目光中颜色深了一层:“敌人。”
“——一个会‘大手印’的敌人。”
余老人脸上的神情便在火光里沉默。但火光的跳跃倒显得他面上的神情变化不宁。多少年了?二十六年了吧。他看着火光把自己映在墙上的侧影,似想从中找到自己当年的样子。
二十六年前,他还只有三十九岁,威正镖局名传天下,大关刀下,折尽英雄无数。
他轻轻一叹,但与那人的一战,却令他此后一肢全废,半肩塌裂。今日在旧校场,他刀废五刹时,看到了五刹的腰牌,就明白,那人也是东密的,而且地位远较五刹要高,也就猜到,裴红棂这档事,若是五刹折翼,那人一定会出手。
他一出手是否又会是当年摧毁了自己这一臂一肩的‘大手印’?大手印为密宗绝技,但密宗之中,能修到身密、口密、心密从而有机会修炼并精擅大手印的人也不会超过七个。余老人想到此,他的手就在微微颤抖。当年一败,他至今犹记。但今日,今日他已是衰朽之年,是否还能抗得住那诡秘驳难的大手印、带着这主仆三人在那人手下逃生呢?
他无把握。
所以他选择退回临潼,他要——以静制动。
但这静也是一种令人难堪的静呀。在四月底的夜晚,这个老人,护着裴红棂母子,烤着火,在等待这一生唯一败过自己的大敌。
这种心境,在暮年的慷慨里,是否也夹杂着一丝无力的惶惑?
好在裴红棂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
她心理有一份歉然。她也明白这个六十有余的老人驱车一天,刀劈五刹后想来会有的疲惫。她要帮他撑过去,何况马上似乎还有大敌。
但能点燃一个衰龄老者斗者的是什么?就象——能够点燃那些历尽潮阴的木头的是什么?
火光中,裴红棂忽然抬起脸,一张美丽的脸。她笑道:“小稚,你不是一直想问余爷爷他那把刀的份量吗?”
火光中的小稚清怯可爱。余老人抚抚他的头,忽然有一种家的感觉。他一生未曾婚娶,开始是为了事业,后来是为了负累。这种感觉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他把小稚抱到膝间,这孩子象他母亲,很乖很懂事的。余老人心里有些苦涩又有些欢欣地想:“自己这一生无子,没想临老却一捡直接捡了个外孙子。”
他开口道:“刀不在重,而在势。我那把刀一共十三斤七两。”
然后他让小稚摸他那把刀。
裴红棂道:“这么多年来,这个威正镖局就只有老爷子一个人、一把刀?”
余老人点了点头。
裴红棂望着他,知道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好沉重的故事。她要问,一个能让一个人二十五年来坚守下去的故事是什么?它的内核必然有着某种勇慨,某种侠气,某种在一个老朽的身体里还在燃烧着的希望与光彩。她要把它引出来,烧掉这夜中让余老人无奈的沉默与暮气。
裴红棂说:“‘犬刹’说,老爷子二十五年来,每年都出一趟镖,而且也仅出一趟镖?”
余老人目光空空地点头。
裴红棂有些尊敬地望他半晌:“能说说吗?”
她知道,余老人一定是不惯诉说。她轻轻接道:“我只想让小稚听听,一个人,一个男人的经历与他的大半生。”
然后她轻轻一叹:“这对他很重要。”
“因为、他、已没了父亲。”
余老人的目光停在小稚头上,轻轻揉了下,半晌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二十六年前,我们威正镖局最红火的时候,我接了一趟镖。其实那趟镖并不大,只是主人是跟‘东密’有怨隙的人。‘东密’杀了我们九个镖头。最后我出马一战,对手是‘东密’中的高手‘大手印’龚海。”
他的目光似回溯到从前。半晌、半晌,他轻轻道:“我败了。”
其实,难道仅‘我败了’这三个字这么简单吗?不,败的过程相当曲折。他与“大手印”龚海动手时,就猜自己技逊半筹,悔恨自己早离师门一年,没有把“大关刀”最后三招参透,但他犹有一拼——他有气!当年“大关刀”余孟称霸行内、扬威江湖的靠的也是一股凛然正气。可“东密”捉住了十几个镖师的家属,以此相胁。他每出一招好招,对方适时就杀一人,他心内忧狂如沸,但对手并不提要胁的条件。“大手印”龚海是东密在中原武林的一块牌子,他们要他胜,而且是一个人胜。所以要胁虽要胁,却并不明目仗胆的要胁,斗到最后一招时,余老人拼了,拼出了一式他以前没有学过以后也没想到的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