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本就是一团含混不清的东西,它本身就是脏的,因为它要调和的不是别的,而是欲望。而可以压于欲望头顶、让众人仰望的也只有奢华了。成功的政治不过就是筑就一条可以成功的让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的人都可持续驰骋、上下媾和的欲望之路。人之一生本无皈依,只有在那条通坦的欲望大道上,人们才可以小小安然,获得一点平实的快乐与生之皈依吧?
裴琚唇角微撇地想着——只可惜,一个人的欲望往往必定会干涉侵犯到其他人的欲望,于是会有纷争,于是才有政治。所以,裴琚一向是很看不起那些所谓‘清梗自恃’的官吏的。他们梦想在现有之条件下开一场大同之治,却从没想到,人的欲望永不会止步。在众多的私欲挤在一条小路上,千军万马过一条独木桥时,政治是唯一可以调和彼此利益诉求的一样东西。
东密宣称什么‘求真、独善、潜忍’以为互处之道,肖愈铮想要在这尘世建构真正的上下交安的纲常,这就是他们所谓之‘道’。可裴琚,他是做实事的人,他要的不是道,而是利,一场可以尽量彼此调和不相争竞的‘利’。那才是可以长久求存于世、也是民间万众们唯一愿倾心皈依的信仰。所以裴督府的建构极尽壮丽之至,所以他会不惜巨资重缮腾王阁。因为在裴琚看来,那些小民,是情愿穷已之力构筑这么一个督府或腾王阁什么的压迫于他们的头上的。
适当的压迫会产生一定牢固的安稳感。象一个孩子不可缺乏的反正是父母适量的斥骂与责打——在裴琚的眼里,‘视民如子’四个字的解释就是这样的。
可恨的是这世上总会有许多人跟他争夺‘视民如子’的权利。
裴琚心中思虑着,但在座的人只能看到他脸上清华尊贵而又称得上谦虚的笑。有眼尖的人心里在想:怎么,今日的裴督都看起来象是好是无力?
一张名刺突然在这众口赞誉的酒筵间飘来升起。
那张名刺来得好突兀——京中‘汇墨堂’精制的笺纸一张,突然就那么凭空地从窗外投入飞至。
腾王阁最高一层原较下面一层结构小一些,游目槛外就可以见到下面一层的阁檐与檐内的空地,那张名刺想来就是从那里飞起。
那一笺轻纸凭虚而度也许还不足以称奇,奇的是它拿捏的是时候。不只满座座客,就是连裴府明护暗隐的侍卫们都没有看到那一纸名刺地飞入。
它就那么停停当当地落在了裴琚的酒杯前面。胡玉旨猛一抬头,注目看向裴琚。
裴琚却正向楼下看去。却见有一个身穿素锦长衫的人抬头冲他一笑,然后,那人的身影就已重又隐入人流当中。
名刺上只有几句话:
裴兄清欢雅集,江西一地,斯文之风从此盛矣。闻有清流社诸君子,见猎心喜,欲与兄同乐,兄可否开怀笑延之?
白衣牟奔腾顿首
裴琚双目一抬,来了——牟奔腾,原来那身穿素锦长衫的人就是牟奔腾。看他的一笑,似乎正得意于他亲手安排的一场好戏。他要干什么,就是要扰乱自己这看似安定的南昌政局?
难道,他们已经有了发动之意?
相距腾王阁不过十余丈的地方,另有一座配阁。
那配阁要远较腾王阁低上许多。只见那配阁阁顶,这时正蜷伏着一个黑衣人。他的身材极为短小,而在他一意蜷伏之际,几乎都看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来,包托那些侍卫,也包括裴琚。
他的身子本隐于阁檐张翼的阴影中,阁下人语笑喧哗,注目的不过是身前三尺之地,倒也没有谁会望见他了。
他就是苍华,裴督府里的侍卫统领、总护院苍华。
他一双警醒的眼睛一直在游目四顾,只有很少很少地,会偶尔一扫裴琚。可他那一扫之下,眼里总会含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深情。他见裴琚于满座觥筹交措间,自然尊华的风姿,心里总是不由浮起一丝钦敬。
他是钦羡着裴琚那尊华洒然的仪表的——就算一个男子,其实也会钦羡于同性的仪表,因为,那是他梦想拥有而不曾拥有的。在苍华的心目中,所谓男人、就应该是那样的。
苍华忽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心里闪过了苍九爷的影子。苍九爷枯瘦苍劲,那是苍华心眼里另一副男人的模板。苍华虽看似粗悍狂荡,放野不羁,可在他每当仰望苍九爷和裴琚时,心头不由都会升起一种孩子般弱小无依的钦羡与无力——在他们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象一个孩子。那种心境,有如五岁时刚刚丧父。他幼失怙恃的心里总是无端地渴望着可以有一个强悍到可以做为自己人生模板的男人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