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长扬挑了挑眉:“不知刘郎中可晓得营缮令?”他又不是吃白饭的,怎会不知朝中法令?营缮令,他自然是知晓的。刘畅回应地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对上蒋长扬狡猾的眼神和不怀好意的笑容,突然明白过来,随即勃然大怒。营缮令中虽明文规定不得在公私住宅内兴建楼阁“临视人家”,可是看看着京中,宅第内建了高楼的人家难道还少么?也没睡去告,也没谁去拆不是?蒋长扬莫非还想要他拆了那楼阁不成?思及此处,刘畅已是怒极,脸上却不动声色,漠漠地笑道:“自然知晓。”他弹了弹衣袖,半垂着眼皮倨傲地道:“我这楼叫做观花楼。”我就是在楼上赏牡丹,怎么了?怎么了?你咬我一口呀?难不成你还好意思去告我?告呗,又不只是我家修了高楼,法不责众,让我拆不难,难道你还能让其他家业拆了?这种得罪人的事情,最会做人的蒋长扬怎会做呢?
蒋长扬却微微一笑,朝他供了拱手,转身往里去了。刘畅本等着蒋长扬翻脸同自己伦理的,还准备好了许多话去刺激人的,怎奈蒋长扬竟然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走了,一句多话都没有,倒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怅然若失了。他立了片刻,恨恨地咬了咬牙,这个阴险的混蛋,想来定是要叫牡丹从此不去芳园主了。不过也好,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让蒋家一家子此后不能再在芳园住,而是躲到悠园去,那也算是小胜一场!于是刘畅含笑与同僚打了个招呼,施施然也走了进去。
散了朝,就有顶头上司寻他谈心,大意是他身为朝廷命官,理应一身作则,遵法守纪,不该明知有营缮令,偏还故意去违反,这是不把
法纪放在眼里呢。上司语重心长地道:“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哇。虽然知道你心中苦楚,但总这样不依不饶的,对你可不好。你可比不得卧这个糟老头子,你还年轻,前途远大,为了些许意气失了名声,得不偿失。男子汉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才是。”不遵法纪这顶帽子扣得大,刘畅顷刻间就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反驳,谁谁谁家中的楼比他家别苑里的还高,还壮观,周围的人家更多,哪儿像他,充其量也只能看着芳园和一片天地吧了,但对上上司严厉的眼神,话中有话的论调,语重心长的态度,他啥都说不出来。他只能感叹,阴险,阴险,蒋长扬越来越阴险了,怪不得根本就没和他理论半句,只为他知不知道营缮令呢?原来是在背后捅刀子,这手段真叫人瞧不上,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和他赶上一场嘛。既然他干的都是阴险事,但他做就是对的,别人做就是不违法咯。
上司的态度挺明白的,他要不答应拆了那楼就不会罢休。不管怎么说,这个老头子平日对他真是好,对他真好的人真不多了,于是刘畅
雨郁卒地谢了上司无微不至的关怀,表态道:“我回去就把那楼给拆了。”上司摸着稀疏发黄的小三羊胡子,半眯着眼,点头晃脑地拖长了声音道:“孺子可教。”
他娘的孺子可教!刘畅烦躁得想挠墙,拼命拼命掐住了自己的手心,脸上方堆出一个甜得腻死人的笑容来:“可是蒋长扬使人来告的我?”
上司不高兴地睁大了眼睛:“你呀,你呀!你怎会如此不知好歹?明明是你窥伺人家在先,蒋侍郎不与你计较,只是点到为止,就是希望你自己收敛了,他又怎会来做这种无聊事?!我是听见有人嘀咕,为了你好才多这句嘴!你是嫌你得罪的人少啊?嫌我多事是不是?我还不耐烦管了呢!”
刘畅被骂了个灰头土脸。是呀,他就没蒋长扬会装,他年少有成,风流英俊,又喜欢炫富,让人眼红,得罪了好些人,他那个刚退下的
老子也有宿敌,人家都等着抓他的错处。蒋长扬阴险就在这里,甚至不用告,甚至不用闹,只需当众轻轻点出一句,就有人等着替他出头……刚建成的新楼却要拆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刘畅气得两肋生疼。可一转眼看到上司拂袖去了,只得又追了上去。也不知是怎么了,年纪越大,他越是对这些真待他好的人抹不下脸来。上司本来平时也被他吹捧得极好,见他认错态度良好,也就饶了他,语重心长地道:“子舒呀,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这样耗着不是事,我替你说了一门好亲可好?”刘畅仿若被马蜂蜇了一下,眼皮猛地抽搐了一下,抬眼看向上司。上司要替他做媒,这个可不好拒绝,可要不拒绝,随便塞个什么来,叫他怎么甘心?也不知要给自己好个什么阿猫阿狗,好叫蒋长扬嘲笑他,他才不干!
刘畅诚恳地看着上司:“好是好,但就是怕我太过挑剔,说出来让人笑话。我这些年心玩野了,一直就想着要个家世良好,色艺双绝的来管管我,不然我怕我不甘心。 ”他不说要娶个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也一定要美过何牡丹,还要有最好的才情,不压过何牡丹去,叫他怎么甘心?家世良好,色艺双绝的女子能嫁你一个娶过两个都离了,闹得沸沸扬扬,家中花团锦簇,拥着无数庶子庶女的半老男人?莫不是还没酒醒?上司盯着刘畅看了许久,方使劲拍了拍刘畅的肩头,同情地叹了口气:“这样的人世上能有多少?可遇不可求呀,想开点吧。”
刘畅同意地点了点头,却听上司又语重心长地道:“我看,也别想有多好,娶个与你差不多的也就算了。这嫡妻不比旁的,要得是踏实贤惠,旁的都没什么意思。”
呀呀呸!什么叫别想有多好,与他差不多的也就算了?他有这么差吗?她难道不是有才有貌?刘畅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张着两只手臂,想证明给眼前这个讨厌的糟老头看,他还不到三十岁,还还身强力壮,身姿挺拔,他还英俊潇洒,卓尔不群,似他这种家世良好,年纪轻轻就做到吏部郎中,有财有才的人能有几个?还没摆好姿势,却又见上司上下打量着他道:“我记得你的长女再过几年就可以出嫁了吧?”这倒是事实,可是,不是还要再过几年么?女子嫁人本来就早。他比蒋长扬还要年轻一两岁呢。
上司又轻轻叹了口区,都快做外祖父了,该好好打算打算了。没人主持中馈,子女们脸上也不好看。”
他快做外祖父了……刘畅的呼吸有些困难。 他眼睁睁地看着上司的嘴皮子利索地翻上翻下,兴高采烈地移知心朋友兼长辈的姿态和他说着他的终身大事,说着他的年龄问题,他的前程,他的名声,怎样的女子才适合他,他终于听不下去,对着上司深深一揖,苦楚地道:“我先去拆楼……”随即落荒而逃,他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都是何牡丹害的他!如果不是她一定要和他和离,阴谋算计他,他怎会被清华沾上,又怎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何牡丹,此仇不共戴天!蒋大郎,我和你没完!看着自家的高楼越来越矮,刘畅磨着牙道:“给爷扔点砖头瓦块到对面去!”
番外三:花开千次(四)
伴随着四起的灰尘,时不时总有一些体积不大的砖头瓦片被膂力足大的匠人“不小心”地飞到隔壁的芳园去,留下一串动听悦耳的“噼啪”之声。//更新最快78xs//
从来讲究的刘畅此刻却不顾灰尘,只命人在附近铺设了一张软榻,备了一桌美味佳肴并两壶好酒,仰面躺在榻上,半眯着眼,幸福地享受着美人喂来的酒菜,享受着美人的粉拳在他身上按按捏捏,舒服到冒泡。
有美人讨好地道:“爷,奴弹琴给您听?”
他摇头。他jīng心选址,花了无数财帛才建好的这楼一拆,就相当于这别苑失去了灵魂,掉了价,怎么也得叫何牡丹的园子或是花被砸坏些他心里才舒坦。这噼啪之声多好听啊,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大抵是他脸上的神情太过舒坦,美人便大着胆子道:“那奴唱歌给您听?”
他好脾气地lù出一个mí人的笑容:“不用,什么都没这个好听。”想来那边很快就要有动静了,今日蒋长扬不在,在的只是牡丹领着三个孩子而已,他倒要看看她怎么处理这事儿?自三个月前在楚州候府见过她一面,说过两句话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只昨日在楼上远远看了两眼,她还那般亲昵地扯着蒋大郎那个黑胖子,想当年……当年不提也罢……他突又烦躁起来,收了脸上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