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牡丹说这话时,在一旁抱着孩子玩的蒋长扬那郁闷的表情,几番想开口又忍了没说话的样子,雨荷一声笑了出来,就连那轱辘摇起来也没往日沉重。
阿桃在一旁看着,觉着她先是发愣发呆,然后无故发笑很是有些惊悚,忙忙地把食盒在青石桌上放好了,跑过去帮她的忙:“姐姐,我来。”
雨荷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懒得解释,笑眯眯地看着阿桃把清凉的井水注入木盆中,招呼李花匠过来洗手吃饭。
饭菜摆好,雨荷招呼在一旁忙着喂大黑的阿桃:“还没吃吧?过来一起吃。”
阿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心地看了李花匠一眼,但见李花匠的黑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便洗了手挨着雨荷坐了,埋头吃饭不提。雨荷和李花匠的饭菜真来比外头众人的开得好,除了普通的菜色以外,还另外有一碗鸡和一碟葱爆羊肝。雨荷先挑了一块好的鸡肉给李花匠,又给阿桃夹了一大筷子羊肝,絮絮叨叨地道:“多吃点……”
突然她的声音顿住了,她的唇形还保持着刚才说话的姿势,但她的目光却停留在种苗园的门口,胶着在门边站着的那个人的身上,挪也挪不开。
大黑响亮地吠了一声,扔了才吃了一半的狗食,一个箭步窜过去,挨着来人拼命的挨擦,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来人微微一笑,弯下腰抱着大黑的大脑袋,使劲揉了几揉,一双眼睛却放肆地盯着雨荷。正是消失了将近三年的贵子。
他和从前很有些不同了,腰板挺得笔直,留起了小胡显,穿着件淡青色的细绸圆领缺胯袍,头上戴着猜新的黑纱慢头,脚上蹬着六合靴,腰间垂着做工讲究的香囊和玉佩。看着竟然似是个有些体面富足的人了。
李花匠的眼睛亮了亮,朝来人露出一个笑容,往旁边让了让,阿桃则是满脸的欢喜和不可置信,飞快地站起身来去添碗筷,口里叽叽呱呱地道:“是您呀,贵总管,真是想不到,没吃饭吧?您运气真好,有好吃的。”
雨荷只停顿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恢复了正常,她云淡风轻地看着朝她越走越近的贵子,微微一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叫人进来说一声?倒吓得我一跳。”
贵子往李花匠身边坐了,轻轻笑道:“左右熟门熟路的,也没必要打扰大家吃饭。”他半点身为客人的自觉性都没有,坦然接过阿桃送上的碗筷,埋头吃了起来,还笑眯眯地给李花匠夹了一块炖得烂烂的羊肉:“老人家牙口不好,吃这个。”又和阿桃说话:“阿桃长高了啊,刚才看到阿顺了,也长大了,一晃三年就过去了,真是快啊……”
雨荷突然很生气,火冒三丈,但又觉得自己没道理,她埋着头狠狠地扒了一口饭,使劲地嚼,使劲地往下咽。她说过再见到他,她一定不会生气,她应该像刚才那样,云淡风轻地和他说话,云淡风轻地对待他,但现在她竟然很生气,很愤怒,真是一件让人讨厌的事情。
阿桃没有注意到雨荷的情绪,只充满好奇心地和贵子说话:“托主君和夫人的福,大家日子过得好。贵总管您这是去哪儿啦?怎么一去就是这好几年?大家都念叨过您好几次呢?您还过得好吧?”
雨荷忍了又忍,终究酸溜溜地道:“阿桃,他不是咱们家的总管啦,应该叫贵大爷的。”她的目光此时才能正大光明地往贵子的身上上下扫描一番,唇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来,“不用问啦,穿得这么好,必然过得好,一定发财了。”
贵子微微一笑,垂下眼眸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阿桃立刻发现了不对劲,讪讪地笑着道:“好像刚才厨房里还有事情要我帮忙的,我先过去看看。姐姐你们吃完就把碗筷放着,我稍后就来收拾。”说着一溜烟走了,边走边回头打量贵子。
李花匠雷打不动,默然坐着吃他的饭。贵子也神态自若地继续吃饭,雨荷自己觉得没趣,本想放了筷子走人,却又愤愤不平地想,她吃她自己的饭,凭什么他来了她就要走人?就不能好好吃饭了?要走也是他走!于是她把一腔仇恨尽数发作在面前的饭菜上,也不顾什么优雅礼仪,下箸如飞,先捡了无数好的放在李花匠面前的碟子里,热情地招呼李花匠:“干爹您吃,多吃点,劳累了一天呢。”
随即什么好挑着什么吃,吃了一碗又一碗,早过了往日的量,她犹自觉得饥饿,还不忘笑吟吟地招呼贵子:“贵大爷您吃啊,别嫌不好。”说着凶狠地把贵子筷子边的一块羊肉给叉走了。
贵子索性放了碗筷,静静地看着她吃。
番外二:春景(下)
事实证明,没人争抢的东西怎么都没有人争抢的东西更有诱惑力,贵子放下筷子后,雨荷很快就觉着撑得慌,不情不愿地放了筷子,撑着桌子起了身,望着早就放了筷子的李花匠道:“干爹,您吃好了么?我扶您进去。”
李花匠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他哪里就到了需要她搀扶的地步了?
他的目光淡淡地从贵子的身上扫过,贵子仍然沉稳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这种微笑让李花匠心里也极为不舒坦。他果断伸手给雨荷,示意雨荷扶他进去,这丫头不就是不想对着这张脸么?
行,老头子就成全她。
雨荷笑吟吟地对着贵子道:“贵大爷,您慢坐,我扶老人家进去休息。”没问他吃好吃饱没有,也没问他天色晚了,他是怎么打算的,更没给他一碗水或是半盏茶什么的。她想过了,她心里不爽,干什么还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贵子点了点头,起身做了一率请的姿势:“您请便。”
他说的是“您”,半弯月牙儿散发出的光淡淡的,她看不清那张半掩在阴影里的脸孔,雨荷微微冷笑了,抑着头扶着李花匠从他身边走过,稳稳地进了屋子。点灯,倒水,替李花匠用热水泡脚敷膝盖,然后又给他补衣服袜子,忙碌中,雨荷纷乱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她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看着那盏油灯微微出神,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去了好几年然后突然回来的人么?心平气和地听,听他说什么,冷静持重地看,看他要做什么就是了,实在不值得她大动肝火,实在不值得她胆怯地跑到这里面来躲着。不值当。
他还以为他有多厉害呢,吓得她都躲起来,不敢面对他了。
想到这里,雨荷看向李花匠:“干爹,我出去了。”
李花匠淡淡地点了点头,并不关心她要做什么。
此时月亮已经升上了天空,星星越发的闪亮,院子里即便是没有灯火,也被照得一清二楚。贵子还坐在那张青石桌旁,青石桌上的残羹剩饭已经被收拾干净,俨然还有一壶茶,两只杯子。他正好整以暇地喝着茶汤,静静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雨荷。
一定是阿桃这个多事的丫头,不过这样也好。雨荷轻盈地走到贵子面前坐下,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然冷透了的茶汤,轻轻啜了一口,淡淡地道:“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贵子看了她一眼,苦笑道:“这黑灯瞎火的,我能往哪里去?今夜少不得要借住在这里了。”
雨荷很想说,她可没这个权力不经过牡丹和蒋长扬的允许就私自让人留宿。话在嘴里绕了两圈,终是没有说出来,这样无聊的事情她尚且做不出来。她轻轻叹了口气,准备起身:“是我疏忽了,我这就让人给你收拾屋子。”她已经给了他机会,他不想说,就算了吧。
一只温热的手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雨荷颤抖了一下,犹如被火烧了一般,反射性地一甩,没甩掉,贵子握得越发紧了,他的声音带着些微颤抖:“雨荷……”
雨荷反感地去扒他的手,气咻咻地道:“你干嘛?松手?让人看到很好看么?”有许多委屈,随着他这一握排山倒海般地朝她袭来。那个时候,他看似有意实则无情,故意招惹她,却又不肯留下任何承诺,每当她失望透顶,想忘了他的时候,他又总是去撩拨她,等到她放下所有心结,想朝他靠拢的时候,他却又躲得远远的。如果不是牡丹逼他,只怕他都不肯对她许下那个承诺吧?许了那个承诺,一去多年,杳无音信,突然回来了,什么都不说,就敢抓她的手,他把她当成什么了?!她等了三年的人,就是这么个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