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心中非常好奇,非常想知道水书记主动找刘总工谈话的那一次,两人说了什么,不知用了什么策略,让刘总工焕发青春似的充满活力。
终于,也轮到他联络整理的一车间整顿文件交付审核组,接受审批。都知道,前面的都被刘总工好一顿批,刘总工拿出来的审批意见稿长不见尾,被批的人个个噤若寒蝉,但都不敢发出怨言,没办法,刘总工批的就在死穴上。再说,全都知道,刘总工这人一旦涉及技术问题,一向态度认真强硬。
宋运辉还听说,虞山卿也挨批,一点没比别人占便宜,甚至有人说,刘总工就差将审批意见照虞山卿劈头盖脸扔过去,一点不顾小女儿的面子,非常铁面无私。宋运辉倒是心说,这才对,刘总工又不是笨人,能看不出虞山卿的心思?此时还能待见虞山卿?宋运辉对于已经递上去的初稿本来信心十足,那是整个车间工人技术人员心血的结晶,又参照了刘总工笔记本里面的精华。可看了那么多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在刘总工手下的遭遇,他也有点心虚。他心里总觉得,他挨骂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得罪刘总工最多,也因为他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太多的人,往往成为别人憎恨的对象。
刘总工秘书通知宋运辉的时候,他正参与设备改造办的会议。但是刘总工秘书对于开不开会视而不见,长驱直入,提宋运辉上堂。宋运辉才到门口,里面的刘总工就问了句:“小宋,你自己对草稿打几分?”宋运辉只见在他面前的秘书神情变了变,不知道这是祸是福,硬着头皮挨进去,硬着头皮回答:“九十五分,因为没经历设备大修,少许问题我模棱两可。”身后,秘书将门掩上出去,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刘总工道:“请坐,茶水是我刚替你倒的。如果你不是宋运辉,我给你打九十八分,不是因为你做得特别好,而是因为你草稿表现出的极强思维条理,换一句话说,你搭建的框架不错,就像你驳倒frc技术的方案,你表现出的思维逻辑,让我无话可说。但是对于你宋运辉,我只能给你及格。为什么,我一条一条跟你分析。”
刘总工并没如传说中的发脾气,而是拿着草稿对宋运辉一一详解,除了指出错误,更非常尖锐地指出犯错的原因,包括其中的侥幸心理或者想当然心理。宋运辉如果是厚脸皮,完全可以在心中给自己开解:哎呀,错不多,最多一页评审意见。但宋运辉偏是个认真的人,而且刘总工的批评又是一针见血,所以,他全身越来越热,满头汗水。是,他的一些小聪明小滑头都被刘总工找出来了,刘总工就像是翻出他的脑子清理后找出漏子,将他的心理分析得清清楚楚,这才可怕。难怪刘总工只给他及格,他没尽力的地方太多,他认。
总算刘总工清算完毕,宋运辉还在忙着记录,刘总工问了一句:“是不是说你累不死,你就忘乎所以,两只肩膀一起挑?一边做整顿办的事,一边做设备改造办的事,你哪来那么多时间精力?”
宋运辉忙将最后几个字写上,才回答刘总工的话:“我还单身,时间比较容易掌握。”
“新旧设备一起考虑,不混淆吗?”
“是互补,尤其是新设备的有些独特设计可以为旧设备未来可能的改造提供思路。”
“哦,你想到哪些?说……”说到一半时候,刘总工有些迟疑,不知道这个小伙子会不会保密。
宋运辉理解,frc的事让刘总工心有余悸。他有些尴尬地笑道:“刘总工如果有时间,最好一起去一车间现场边看边说。”
刘总工道:“你去拿安全帽来,十分钟后楼下会合。”
已近下午四点,刘总工带上一只三节电池手电筒,招呼上宋运辉一起去一车间,没去车间办公室,直接去的现场。手电筒在刘、宋两个人之间轮流转,拿来打指向光柱。刘总工对设备极其了解,往往是宋运辉才提出思路的上半句,刘总工就想到思路的后半句,两人一拍即合,说得极其愉快,都没顾着天色已暗,设备现场灯火辉煌。看完,刘总工让宋运辉回头给他一份明细。
回办公室路上,宋运辉忍不住问:“刘总,为什么当初你认准frc?我对这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北京一查资料就发现frc明显落后。”宋运辉也是存心想告诉刘总工,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挖好陷阱将刘总工引入frc泥沼,他也是后来才知。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刘总工却说了一句大实话:“年纪大了,对新生事物不敏感,正好看到手头资料里面frc最有先进性,就一头扎进去,只顾做精做细。就像今天你的那些旧设备改造设想,金州的设备,很多是我们这些老的年轻时候想点子改造又改造的,可如今,却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提一个头,我才能想到还有这种可能,但我想到这种可能时候,却能比你想得深入细致,这就是年龄的区别。以后的金州,靠你们啦。”
“年轻的冲锋,年老的压阵。”
刘总工在总工办面前跳下自行车,意味深长地冲宋运辉一笑,道:“非把我们老头子挖出来吃干抹净才罢手。”
宋运辉也笑,才要回答,二楼走廊传出一声唤:“爸,你去哪儿啦?也不打电话说一声。”
刘总工忙看手表,宋运辉却循着熟悉的声音往上看去,正是刘启明,旁边还有一个虞山卿。宋运辉心中叹一声,早知是这结果。他跟刘总工上楼去,却看到刘总工对虞山卿淡淡的,正眼也不瞧。宋运辉看看这对男女,看到两人贴得那么近,心里对刘启明的好感减少不少。上回看她在虞山卿寝室骄傲地离开,还以为她有志气得很,看清虞山卿本质,从此好马不吃回头草。没想到这么没志气。
他回自己办公室放下安全帽,取了书包出来,却被门口的虞山卿笑话了:“小宋,这只书包是小学背到现在的吗?”
宋运辉笑道:“不中看,却中用。”
这话正好被出来的刘总工听见,刘总工将眼睛在两人之间晃悠两下,皱眉,虞山卿虽然也是出色,但相比宋运辉,却是中看不中用。可惜女儿牛拉不回,刘总工拿女儿没办法,谁让这个小女儿天性浪漫。刘总工邀请宋运辉去他家吃饭,说现在食堂已经关门,宋运辉哪里肯去,那不是自讨没趣吗?就借口说刚才在一车间遇到的室友肯定已经给他买菜买饭,他还是回去吃,刘总工这才作罢。面对刘总工,宋运辉比在水书记面前狡猾了一点。只有在谈技术的时候,他才没法狡猾。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回到寝室打开灯,竟然真有一菜一饭放在他桌上。他忙拎两人的热水瓶下去,打来开水,拿开水泡饭吃。寻建祥?显然又是去玩了。寻建祥做白班时候从来不会放弃玩的机会。直到他睡觉,寻建祥还没回来,不过这很正常。
出乎意料的是,早起依然不见寻建祥。这就反常了。下去熊耳朵那儿打听,还被熊耳朵同寝室的人取笑,说宋运辉管寻建祥就跟女孩子管男朋友似的。但,熊耳朵也没回。
宋运辉胸口有一团担心急冲而出,他忽然想到这几天报纸上反复看到的两个字——“严打”。
果然,这想法在一车间得到证实。昨晚,寻建祥、熊耳朵等人在饮食店喝酒胡闹,醉后跟人争风吃醋,一帮人打起来,对方不敌,逃走后又叫一帮人返回,二十几个人在饮食店门口打群架,惹来两个派出所的警察两面包抄将人都捉了。还说生技处的虞山卿正好经过也挨了黑手,一张脸给拍得血淋淋。
宋运辉心中只会叫苦,完了,寻建祥打架前者是为那个小麻雀似的张淑桦,后者是为他。全厂只有一条大马路晚上灯光明亮,虞山卿从刘总工家回寝室,必经这条路,也就是必经饮食店门口,寻建祥打上劲儿了,看到他最看不惯的油头粉面虞山卿,还不趁机下个黑手。以前这种事也就是个当地派出所将人送交厂保卫处处分,而寻建祥从来对什么处分都无所谓。可今天是“严打”,看样子寻建祥又是主犯,不可能是处分那么简单了。报纸上都在说,从重、从快,一网打尽,那么,以前的处分,现在可能得在派出所关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