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很可惜。我一向坚持因人成事,因人废事,善用一个人,事半功倍。”说完,水书记将笔记本递还给宋运辉,“你好好学习,但千万不能因学历因技术而脱离群众。”
宋运辉怎么也想不到,水书记不生气不说,竟然还教育他鼓励他,如此大度。他接了笔记本,点头道:“是。”
宋运辉告辞后,水书记反而挺赞赏宋运辉,光明正大地将反对意见说出来的人,比背后说风凉话和搞小动作的人可爱得多。为此,水书记反而愿意考虑宋运辉的提议。他虽然否决了宋运辉的提议,可是,他不会不知道刘总工在技术人员心中的影响,在那些有技术的工人心目中的地位,如果不将刘总工做个妥善安置,他的领导形象就会打上一个不怎么大气的折扣。他当然可以以权威让别人无话可说,可是,人总得留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不是?
此时,新分配大学生的报到工作已经完成,对于第二批大学生的接收,总厂有了规矩。经过一段时间的集中培训学习,这帮大学生被分配到各车间基层进行锻炼,就是倒班。宋运辉当然也在一车间接触到两个新来大学生,当然,那两个大学生的年龄照样还是比他大。看着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意气昂扬的眼睛,宋运辉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年里成熟多少。当年读书时候了解政策,学习知识,能精确掌握机会,在学生会做了一件又一件有影响的事,还自以为是多了不起多厉害的事,到社会上一瞧,才知以前那都是过家家。这一年,崎岖曲折,可他还是个有水书记支持着的人。
但水书记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在秋风高扬的一天,找上刘总工的办公室。此后几天,没有消息。但是宋运辉这半个当事人却觉得有异,因为与刘总工在楼道走廊相遇时候,刘总工一改以往的客气微笑,见面竟然开口寒暄似的问一下进度。宋运辉不会忽略刘总工看他的眼睛,那眼神,很有探究意味。
国庆节休假两天,正好又遇到一个星期天,宋运辉加上两天调休假,搭总厂运销处车子回家五天。运销处本来没安排去宋运辉家那边的运输,但宋运辉一问,处长行了个方便,将后天的车子提前安排到国庆前一天傍晚出发,于是宋运辉在家足足地待了几天。雷东宝送来好多吃的,还有应景的月饼,是不常见的广式月饼。但雷东宝自己没法来,他被市里组织着去蛇口参观考察取经去了。
宋家两老生了一儿一女,只儿子硕果仅存,因此分外疼爱。儿子回家,什么都不让儿子做,只要儿子敞开胃口吃就行。宋母更是片刻都不愿儿子离开眼前,没事时候总跟进跟出跟着儿子唠叨,即使手里拿着个米箩挑米里的沙子,也要找到儿子身边,戴着老花镜边聊边挑。
回家第二天,宋运辉陪着爸妈去市里买电视机。他已是第二次去市里买电视机,第一次是陪着姐姐去,第一百货商店还在,可是物是人非。其实物也不是了,短短时间过去,可以说光阴荏苒,如今的国产电视机做得跟日本货似的,样子很是漂亮,价钱也比日本货便宜。他们一家挑了一台上海产的凯歌电视。等着商店发货的时候,宋运辉去趟隔壁没多远的新华书店,一口气买了四本书,《第三次浪潮》《大趋势》《领导者》《超越革命》。这几本书他闻名已久,今日终于得闲逛书店买来。姐姐不在,宋运辉也就没了买小说的兴趣。但是出来到门口,看到柜台玻璃下豆沙绿封面的《红楼梦》时候,宋运辉还是心中一动,掏钱买下一套。他想到梁思申,那个小姑娘年纪小小就被送到遥远的外婆家去,景况倒是与黛玉有的一比,他准备回厂里后将书寄给梁思申。
回家这几天,宋运辉的日子过得极无规律,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上非得妈妈叫他才起床,起床已见脸盆有水,牙刷涂了牙膏。宋运辉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早上他就是起不来,他很困,好像要用这几天时间把毕业一年来的辛苦都补睡回来似的。不让他妈帮他脸盆接水,他妈还不干,宋运辉是反抗无效。他好歹现在在金州总厂是有点名气的人物,可回到家里就得受妈妈如此“小看”。
十月三日早上,宋运辉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又被妈妈准时叫醒,他妈热切地问儿子要吃甜馒头还是淡馒头,宋运辉记得妈不会发面蒸馒头,就偏说要吃花卷,他妈应一声好就跑出去。宋运辉好奇了,难道家里来了田螺姑娘?跳下床就跟出去看,门外果然有人,可不是田螺,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男孩黝黑的脸上有明亮的眼睛和阳光般的笑容。
宋母见儿子出来,就道:“你看,一只鸡蛋换四只淡包或者三只甜包,花卷没有,你吃什么?甜包好吃一点。”
宋运辉问那男孩:“淡包几两一只?”
男孩笑道:“淡包、甜包都是一两一只,我们不要粮票,价钱就稍微贵一点。”
宋运辉奇道:“你买面粉就不用粮票?”
男孩爽快地笑道:“我们乡下人出力多,胃口大,饭不够吃,但糠多,鸡多,蛋多可以拿来换吃的,城里男人吃得比乡下女人还少,家里多出来的粮票正好可以换鸡蛋。”
宋运辉恍然大悟:“真聪明。妈,我们买十二只淡包吧,我给你们做红烧肉夹淡包,我在厂里常这么吃,西安同学教的。”
男孩好奇地问:“怎么夹?要不要把肉汤也浇进去?”
宋运辉拿起一只馒头,大致示范了一下给男孩看,男孩点头表示学会,男孩又举一反三地说,夹咸菜夹酸菜也都可以。宋运辉很喜欢男孩的机灵劲,趁妈妈挑了馒头拿进去,准备拿出鸡蛋来,他问那男孩:“国庆节放假出来帮爸妈做点生意吗?小伙子很能干啊。”
男孩摇头:“我今年初中毕业不读了,爸去世早,家里穷,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我得干活养活弟妹们。”
宋运辉听了很替这男孩可惜,挺机灵一个孩子,要是读书,成绩肯定好。他指指自己家门,道:“养兔也是很不错的挣钱办法,你们孩子多,放学了每人揪一把草回家,够兔子吃。放弃读书多可惜。”
男孩道:“养了,归小弟小妹管着。可爸去世欠下一屁股债,靠几只兔子没用。”正好宋母拿了五只鸡蛋出来,男孩又帮宋母挑了八只淡包,这可是今天的大买卖了。男孩高兴,就话多了一点,“明年等我大弟初中毕业可以接我班了,我跟人去东北做生意,听说那儿人富。”
宋运辉道:“东北吃工资的人多,可东北太冷。”
男孩又开心地笑道:“是啊,我把换来的全国粮票都存着呢,等明年用。大哥,我姓杨,我走啦。馒头好吃,我后天再来。”
宋家母子看着小杨吆喝着挑担离开,都是挺感慨,宋母说,自夏天开始这个小杨挑担来卖馒头,大家贪方便都不去镇上早餐店了,再说小杨与人自来熟,谁见他都说得上话,一个月下来就混出人缘,大伙儿都叫他馒头专业户,生意极好。宋运辉觉得小杨可比他小时候辛苦得多。
回厂路上,想到红红火火的小雷家,想到机灵挣钱的小杨,再想金州,只觉得金州一片黑暗。没回家看看还不觉得,回家一看,见农村日新月异地变化,金州却前不久才刚开始启动,很多人依然以传递小道消息为乐,以养红茶菌、君子兰消磨光阴,这中间差距真大。宋运辉心想,他绝不能在思想上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没想到,回到工厂,也看到一个巨大变化。刘总工复出,不过负责金州总厂研究所的筹办,同时担任整顿办审核组的领导。虽然宋运辉十月六日就上班,可刘总工这回速度特快,早已在昨天组成两套班子,开始运转。一时,整顿办变成两条线争先恐后地交替前行,一套成文,一套审核。尤其是刘总工蛰伏后复出,做事快马加鞭,总是赶着成文的一套班子交出初稿,审核后发还,又让尽快拿出修改稿。因为刘总工在技术人员中德高望重,谁被赶着都没敢公开对抗,成文班子虽然不属于刘总工直管,可却被赶得比被水书记骂着还狠。宋运辉反而高兴,对,这才是做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