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伸手攀住旁边的树枝,茫然道:“我没脸进去,我在外面等。伯母请进,外面冷。”
梁母犹豫再三,返身进去别墅。都顾不上洗脸,就上去叫丈夫起来,叫女儿起来。
梁思申闭着眼睛被她妈拉起,听妈妈唠叨了半天,才忽然睁开眼睛,迷惑而又反感地问:“跪?干什么?”
“不管他干什么,反正他跪着,不止跪一会儿,跪得站都站不起来。他想负荆请罪?你快起来收拾收拾,把事情处理好。”
梁思申又是晕了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起身,稍微撩开窗帘,果然看到杨巡扶着树枝站在院子里。这时梁父也起来,敲敲门进来,也顺着撩开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眼,漠无表情地道:“拿苦肉计逼我们,够下三烂的。”
梁母怨道:“好了,这事我看到此为止,杨巡跪了一夜也够吃苦头的,算了。”
“囡囡呢?”梁父看向女儿。
梁思申看着杨巡那样子,想象杨巡跪着的模样,心中原本对杨巡的最后一丝好感也荡然无存。爸妈可能还不知道,这是她昨天放话给申宝田,才有今天杨巡低三下四的跪。她摔下窗帘,没好气地道:“爸爸,你去处理,我再不要见那个人。”
梁父梁母出去,梁母拉住丈夫道:“你梳梳头发,我拿大衣给你。”
梁父进去洗手间拿梳子,问道:“你心软了?”
“还能怎么样,你没见我让他起来,他起都起不来趴地上的样子,人家都已经趴地上了,你难道还要踩上一脚?我们不能赶尽杀绝。”
梁父沉着脸,好久没说话,由着妻子给他穿上大衣。杨巡的跪,并没让他觉得出气,可是他是有身份的人,他难道还跟癞皮狗计较?
杨巡终于拿了签有他和梁思申名字的协议离开,自始至终没有看到梁思申,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走出梁家的院子,就木然起一张脸,两腿关节隐隐生痛,可是哪儿痛得过他的心。他宁愿选择麻木,他几乎不动关节,僵尸似的走出别墅区。外面的杨速迅速跑出车门将杨巡扶进车里,见大哥面色青紫,不知道大哥在里面受了多少罪过,心中愤恨,但只有足足地开起暖气,将车迅速驶出这片鬼域。
梁父终于解决悬于心中一年的疙瘩,先一步回去上班,不过他在飞机上对被外公赶回来的妻子说,这事儿没完,思申的钱放在杨巡那儿,总是个不定时炸弹,杨巡那个体户太不能让人相信,他得回去找企业家们商量商量,怎么样进一步妥善解决这个问题。梁母只会叹息,没想到看着挺好挺上进的一个孩子,做事情却是那么没有度。但梁母当然是更心疼女儿,看到女儿本来挫折就挫折了,依然能理性对待,可是被杨巡一跪之后,女儿却沉默下来,令她很不放心。再说女儿还得对付极其多事的外公,梁母离开得牵肠挂肚。
梁思申送走父母,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便开始头痛起来,眼下没了父母中间当屏障,她一个人将如何面对外公直来直去的火力。以往她没错,没把柄捏在外公手里的时候,可以与外公唇枪舌剑,可是今次有老大辫子捏在外公手里,两人一对一的时候,外公还不把她笑话个够。
她硬着头皮回到家里,却见外公在插花,用的是从外面院子剪来的新鲜蜡梅,桌上则是摆了好几只瓶瓶罐罐,外公这里插插,那儿插插,看来都不甚满意。梁思申没想到外公也有这等闲情逸致,就走过去看,看了会儿才道:“妈妈去年说,蜡梅摘下来,拿这两只碧玉荷叶盘飘着就够味道。”
外公神情严肃地将一枝蜡梅倾斜下去,在碧玉盘上比画了一下,才道:“不好,好好的新年弄什么落花流水,彩头不好,你爸妈走了?”
“嗯,妈妈让我赶紧回来陪你,去城隍庙吗?”
“不要去,太冷,到处没空调,冻死我这把老骨头。来前还满心想着蟹粉小笼,看这样子,别小笼端来路上就冰凉了。快吃中饭,等我午睡后,你开车带我出去走走,随便哪儿逛逛都行。”
梁思申吃惊,外公怎么讲起道理来了?外公抬头一看梁思申的神色,了然地道:“没办法啊,寄人篱下,就怕你把我一个人扔在中国回不去。”
梁思申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外公这话是真是假,只能当他是假,因自认识外公至今,外公从无妥协的时候。她见梁大的保姆拎菜从外面进来,就问外公:“今天想吃什么,看看去?”
“想死牛排,想死羊排了,别每天给我吃海鲜。”
梁思申一笑,过去看保姆买的菜,果然又是什么鱼之类的,不过也有两只鸡腿。她见了便打发保姆回去,自己做菜。外公这才凑上来问:“你也会做菜?做什么?”
“读中学时候学的,还记得第一堂课教怎么烧开水。那时候还觉得新鲜好玩得不得了,没想到这会成为后来独自生活最好的维生教育。我把鸡腿骨取出来,鸡肉拍松,做煎鸡腿吧。没有牛排羊排,鸡腿聊胜于无。”
外公是极其不愿吃梁思申这种杂毛厨师做出来的菜的,不愿将一条老命交到杂毛厨师的手中。可是人家有积极性,他不便打击,只得苦着脸凭着他有限的食品知识,在一边儿监看。
果然,梁思申的手法生疏得很,倒油的时候就跟油瓶子打翻一样冲,放料的时候则是手指轻触如弹钢琴,怎么看怎么不像样。梁思申自己也在头痛,平常用惯平底锅,这儿遇到的锅则是圆底,怎么煎才好?眼看着外公脸色越来越不善,可她终究没有创造奇迹,焦头烂额地忙碌好久,煎出两块颜色可疑的鸡肉饼。她颇心虚地道:“我做的菜一向注重口味不重皮相。不如我先试菜,味道好,外公再吃。”
外公倒是一点不客气,瘪着嘴疑惑地看梁思申试菜。见到梁思申一吃之下脸上大有惊艳之色,立刻不客气地把外孙女刚试过的一盘端走了,刀叉齐下:“我饿啦,马马虎虎将就啦,谁让我寄人篱下呢。”
梁思申只得吃另外一盘更糊的,看外公吃得认真,问上一句:“要不要去外面吃?”
“不去啦,勉强能吃,总比每天吃煎带鱼好,平时你一个人怎么吃?”
“美国家里才煎不出这样难看的鸡肉,这儿圆底锅的火候怎么也掌握不了。”
“算信你。不过我从姓杨的小子来这儿一跪后,开始相信你的看人眼光。这个人能屈能伸,是个混江湖的人才。”
“不说他,影响胃口。”
外公到底嫌鸡肉口味不好,吃得无精打采。胃口没有,却吊起说话的兴致。“说还是要说的,不是替他求情,是教训你。一个人吧,真要是实诚到底,是不能做生意的,可是像杨巡滑头在外的也不行,谁都不愿跟一看就滑头的人交往。可是凭你的道行,你连杨巡那么明显的滑头都看不出来,只能说你经历太少,谁都别怨。只有三个办法:一个是等,等经历多了自然眼光毒辣;第二个是靠,以后独自跟国内商人做生意,一定要来请教你外公,你外公什么人没见过,一见杨巡就知道他几根肚肠;第三个是疑,遇到所有人先存下戒心,断定他一半狡诈一半实诚,做事之前先想好预防。这三条做到,以后基本不吃亏。你这回坏就坏在最初太自以为是,以为你什么都能干,结果中杨巡这种小赤佬圈套。现在国内人不讲规矩,你看看保姆,擦地只擦个中间,从来不蹲下去辛苦一点把转弯抹角擦到,这边的人啊,没点职业精神。听说是混大锅饭吃,混惯了。可你别看一张黄皮,本质是美国傻大妞,心计离国内这些艰苦底层打滚出来的人远了,你以后再过来做事,一定要跟他们丁是丁卯是卯地把所有规矩讲清楚。”
“知道。像宋老师那样的人很少,估计跟教育程度有关。”
“还有啊,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把人拍死为止,不能留一条尾巴。你生意场上跟人有过节,你要么吞下一口血,赔上一个笑脸,再割一块肉送走瘟神,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要么看自己实力足够,一定要花血本把对方拍死,不给对方东山再起的机会。你把他拍得半死不活放走,这叫养虎遗患,总有一天等着他来报复你。你这回做事欠考虑,姓杨的小子今天给你们跪了,他嘴上不说,什么都随便你们捏弄,可心里不晓得多恨你们,回去,你说他会怎么处理你还放在他那儿的钱?我反正不知道,换作是我,我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今天跪你,没办法,但我心头一腔毒气总要你也吃到,就是破产,也得让你尝尝血本无还的滋味。不过好在你们梁家官大势大,你们可以官商勾结,这事就难说得很了。不过依我看来,我这女婿做官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做生意却是大大地不行,不如那个杨巡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