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光平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以后,脸上的自信就一扫而光了。刚开始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愿望,那就是离开南门,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几次看到孙光平站在田头,呆呆地望着满脸皱纹满身泥土的疲惫老人,从田里走上来。我看到了哥哥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空虚和悲哀。孙光平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运的最后那部分。
孙光平在心里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以后,开始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女人含糊不清的渴望。此时他对女人的需要已不同当初对寡妇的需要。他需要一个时刻维护自己、侍候自己的女人,同时又能将他那些烦躁不安的夜晚转化为别无所求的平静。于是他订了婚。
那个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邻村一幢二层的楼房里,她家后窗下流淌着吞没我弟弟生命的那条河流。由于是附近农村第一家盖起了楼房,她家富名远扬。孙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裕,我哥哥知道盖屋后才一年仍欠着债的她家,已不会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妆。这是村里那个裹着小脚,走路时像跳蚤一般活泼的媒婆送上门来的礼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眯眯走过来时,孙光平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同时知道自己什么都会答应。
孙光平婚事的整个过程,父亲都被排斥在外,将这消息告诉父亲的不是母亲,而是寡妇。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感到自己有责任去侦察一下:
“陪我儿子睡觉的姑娘长得怎么样?”
孙广才那天上午双手背在身后,弓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走去了。他还在远处的时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气派的楼房,因此他见到对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孙光平这小子真有福气啊。”
我父亲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妇的床上一样逍遥自在。他和对方父亲说话时脏字乱飞。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出去,又打满了酒提回来。姑娘的母亲走入了厨房,来自厨房的响声使我父亲必须先咽下口水。那时我父亲早已忘记此行是来看看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倒是对方想到了这事。
姑娘的父亲仰起脸,叫出了一个孙广才听后马上又忘记的名字。差一点成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楼上答应了几声,可就是不愿意下来。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片刻后下来时笑容可爱,他告诉孙广才:
“她不肯下来。”
那时候孙广才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连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她不下来,我上去。”
孙广才朝厨房窥探一眼后,上楼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亲那一眼是多么恋恋不舍。孙广才上楼后不久,让姑娘在楼下的家人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喊叫,楼下父子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厨房里那个女人则是惊恐万分地蹿了出来。当他们共同费解那一声喊叫为何而起时,孙广才笑眯眯地走下楼来,嘴里连连说道:
“不错,不错。”
楼上传来了沉闷的哭声,哭声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难以突围似的。
我父亲却神态自然地在桌旁坐下来,当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时,孙广才告诉对方父亲:
“你女儿真结实啊。”
对方听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同时疑虑重重地望着孙广才。孙广才继续说:
“孙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气。”
那时姑娘的哥哥快速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拳将孙广才连同椅子一起打翻了过去。
那天下午,孙广才鼻青眼肿地回到村里,见到孙光平第一句话就是:
“你的亲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儿子摸摸她身子骨结实不结实,就把我打成这样子。”
从邻村传来的消息,则是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孙广才送给未过门儿媳妇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结以后,我母亲坐在厨房的灶头,用围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泪。在这件事上,孙光平并没有像村里人猜测的那样,与孙广才大打出手,他最为激烈的表示就是连续几天没和村里任何人讲话。
我哥哥在此后的两年里,再没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走来。那些日子,只有在夜晚床上时,他才会咬牙切齿地想到孙广才。白昼来临以后,他有时候会想到远在北京的弟弟。那时我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但在信上什么都没说,信上空洞的内容让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