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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15)

作者:余华

母亲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是在菜地里浇粪的时候。那时寡妇神气十足地从田埂上走过来,寡妇的神态使母亲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积压已久的仇恨指挥着母亲手中的粪勺挥向寡妇的方向,粪水随风溅到了寡妇春风得意的身体上,寡妇的嗓门在那时如铜号般响起来:

“你瞎眼啦。”

愤怒无比的母亲声音颤抖地喊:

“你到城里去吧,睡到操场上,让男人排队操你。”

“哟——”寡妇毫不示弱,“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回家去洗洗吧,你男人说你那地方臭气冲天。”

两个嗓音响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脏话互相攻击,如同两只嗷嗷乱叫的鸭子,使中午的村庄变得惊慌失措般嘈杂起来。我的母亲,那个瘦弱的女人后来勇敢地一头撞向田埂上的寡妇。

那时孙广才刚好从城里回来,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后摇晃着走来。他先是看到远处菜地里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厮打在一起,这情景使他兴奋不已。走近几步一旦看清是谁以后,我父亲慌乱地走上了一条田埂,准备逃之夭夭。可村里一个人挡住了他,说:

“你快去劝劝吧。”

“不行,不行。”我父亲连连摇头,说道,“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姘头,哪个我都得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亲已被打翻在地,寡妇的大屁股就坐在我母亲身上。我在远处看到这一情形时,心里涌上一股悲哀。母亲忍受了长时间的屈辱之后,终于爆发,所得到的依然是屈辱。

村里几个女人也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将寡妇拉开。寡妇离开时俨然是一个胜利者,她昂着头往家中走去,边走边说:

“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母亲在菜地里号啕大哭起来,母亲哭喊着:

“要是孙光明还活着,他饶不了你。”

自留地风波时挥舞着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时却无影无踪。孙光平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他不愿加入到这种在他看来是无聊的争斗中去,母亲的哭喊,只能增加他对这个家庭的羞耻感,却无法唤醒他为母亲而起的愤怒。

被打败的母亲只能寄希望于死去的弟弟,那是母亲在绝望时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当初的无动于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愿在这使家丑远扬的场合里抛头露面。哥哥毕竟不是自留地风波时的孙光平了。我已能够感受到哥哥内心盘踞不散的惆怅,他对家庭的不满越来越溢于言表。虽然我和哥哥的对立依然存在,然而由于共同不满自己的家庭,我们之间有时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默契。

不久之后,在我即将离开南门的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人影从寡妇家的后窗翻越而出,潜入我家。我立刻认出了是孙光平。于是我才知道了当初哥哥在母亲与寡妇争吵时,为何无动于衷的另一个原因。

哥哥挑着铺盖送我去车站时,母亲送我们到村口。在晨风里,母亲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走去,仿佛不明白命运在那时所显示的一切,当我最后一眼去看母亲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对母亲说:

“我走了。”

母亲没有丝毫反应,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别的什么。那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温情,母亲的形象使我一阵心酸。她的命运在我前去的空中化作微风,正在无形地消散。我那时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亲和哥哥来,我对母亲的抛弃像弟弟那样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父亲和哥哥,他们抛弃母亲而爬上她一生最为仇恨的寡妇的床。毫无知觉的母亲仍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这个家。

我离去以后,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同时他还开始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将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献给粗壮的寡妇,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细水长流。孙广才的忠心收到了相应的成效。那段日子里,寡妇变得清心寡欲从而检点起来。这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看来是难以焕发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欲了。

孙光平那时已经丧失了十四岁时的勇敢,他也学会了母亲那种忍气吞声,他默默无语地看着父亲所干的一切,有时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么东西时,他总是安慰母亲:

“以后再买吧。”

事实上孙光平直到后来都没有仇恨过寡妇,而且始终在心里对她保存着感激。那些他从寡妇家后窗进出的夜晚,使他后来很长时间都坐立不安,这也是只能看着父亲胡作非为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妇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事,也许寡妇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经常偷偷来到的年轻人是谁。寡妇一向不习惯对光临她肉体的男人盘根问底,除非像孙广才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来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