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后水巷里,有一个经纪人,姓任名迁,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小大一哥,乃是五熟行里人。何谓五熟行,卖面的唤做汤熟,卖烧饼的唤做火熟,卖鲊的唤做腌熟,卖炊饼的唤做气熟,卖馉飿的唤做油熟。这小大一哥是个好经纪人,去在行贩中争强夺胜。在家里做了一日,卖的行货都装在架子上,把炊饼、烧饼、馒头、馂馅糕装停当了。那小大一哥挑着担子,出到马行街十字路口歇下担子。把门铺了,和一般的经纪人厮叫了,去架子后取一条三脚凳子方才坐得。只听得厮郎郎地响一声,一个人迳奔到架子边来,却不是买烧饼的。看那厮郎郎响的,此物唤做随速殿家,又唤做法环,是那解厌法师摇着做招牌的。那法师摇着法环,走来任迁架子边,看着任迁道:“招财来,利市来,和合来,把钱来。”任迁忍不住笑。看那解厌法师时,身材矮小,又瘸了一只腿,一步高,一步低。头巾没额,顶上破了,露出头发来,一似乱草。披领破布衫,穿着旧布裤,一似狮子。脚穿破行缠断耳麻鞋,腰里系一条无须皂绦。任迁道:“厌师仔细,照管地下,不要踏了老鼠尾巴。巳牌前后来解厌,好不知早晚。”瘸师道:“我也说出来得早了,只讨得三文钱。”任迁道:“何不晚些出来?”瘸师道:“哥哥莫怪!我娘儿两个在破窑里住,此时兀自没早饭得吃。胡乱与我一文钱,凑籴些米,娘儿们煮粥充饥。”任迁见他说得苦了,要与他一文钱。去腰里摸一摸看,却不曾带得出来。看着瘸师道:“我有钱也不争这一文,今日未曾发市。”瘸师见他说没钱,便问:“哥哥!炊饼怎样卖?”任迁道:“大炊饼两文钱一个,小的一文钱一个。”瘸师便去怀中取出三文钱来摊在盘中,道:“哥哥!卖个炊饼与我娘吃!”任迁收了两文钱,把一文钱还了瘸师,道:“我也只当发市,将这一文舍施你。”瘸师得了一文钱,藏在怀里。任迁去蒸笼内,取出一个大一个小,递与瘸师。瘸师伸手来接,任迁看他手腌腌臜臜黑魆魆地,道:“不知他几日不曾洗的?”瘸师接那炊饼在手里,看一看,捻一捻。看着任迁道:“哥哥!我娘八十岁,如何吃得这般硬饼?”换个馒头与我罢。”任迁道:“弄得腌腌臜臜,别人看见须不要了。”安在前头差儿里,再去蒸笼内捉一个馒头与他。瘸师接得在手里,又捻一捻,问任迁道:“哥哥!里面有什的?”任迁道:“一包精肉在里面。”瘸师道:“哥哥!我娘吃长素,如何吃得。换一个砂馅与我。”任迁道:“未曾发市,撞着这个男女。”待不换与他,只见架子边又许多人热闹。只得忍气吞声,又换一个砂馅与他。瘸师又按在手里捻一捻道:“如何吃得他饱,只换炊饼与我罢。”任迁看了焦燥起来:“可知叫你忍饥受饿!只卖得你两文钱,到坏了三个行货。这番不换了。”瘸师道:“哥哥!休要焦燥!两个炊饼如何吃得我娘儿两个饱,不如只籴米煮粥吃罢。”去架子上捉了铜钱,看着架子上吹口气便走。”任迁道:“叵耐这厮,坏了我三个行货。你待走那里去?”便来打那瘸师。忽然立住了脚,寻思道:这等一个模样,吃得几拳脚尖。若是有些一差二误,倒打人命官司,只好饶他罢休。回过身来,到架子边定睛打一看时,任迁只叫得苦。一架子馒头炊饼,都变做浮炭也似黑的。有诗为证:
炊饼馒头随意换,弄得腌臜不好看。
乡下老儿也憎嫌,要买除非是瞎汉。
任迁大怒道:“这厮蒿恼了我半日,又坏了一架子行货。这一日道路罢了,正是和他性命相博!”吩咐一般经纪人,看着架子,揎拳拽步向前,来赶瘸师。
后生家心性,赶了半日不见,欲待回来,只听得前头厮郎郎响声。任迁道:“莫非便是那厮么?”望前头直赶来看,又不见。翻来覆去,直赶到安上大门楼下。见一伙人围着一个肉案子门前看。任迁道:“这是我相识张屠家里,不知做什的,有这许多人?”立住了脚,去了人丛里望一望。只见一个婆婆倒在地上。一个后生扶着,口里不住叫娘。叫了半个时辰醒来,婆婆紧紧地闭着眼不肯开。后生道:“娘!你放松爽些,开了眼!”婆婆道:“快扶我归去。”后生道:“你开开眼!”婆婆道:“我怕了,开不得!”后生扶了婆婆自去了。任迁道:“不知这婆婆因什倒在这里?”只见张屠道:“众人散开!没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