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天豹被截去一寸脚筋,不死也废了,可是他命不该绝,遇异人搭救,给他接了两条豹子筋。此贼伤愈之后,蹿蹦纵跃的本事不减反增,精力更十倍于常人,常吃生肉片子,不论什么肉,都愿意带血生吃,一天不嫖,他就浑身冒火、嘴上长燎泡,抓心挠肝、坐立不安,真可以说是“色中的饿鬼、花里的魔王”,在江湖上得了“钻天豹”这个匪号。只是接的两条筋一长一短,平时走路不免跛足,却落了个歪打正着,正好以此掩人耳目,谁也想不到一个跛子会是钻天的飞贼。此人作案有一个习惯,每到一处必先在暗中踩点儿,看好了哪家姑娘长得漂亮,偷偷在人家门口做上记号,当天不动手,非得凑上三五个,一夜之间采遍了才过瘾。大江南北到处作案,从没失过手,真以为没人抓得住他,色胆能包天进了天津城,没想到碰见了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让飞毛腿刘横顺生擒活拿、绳之以法。
钻天豹这么多年作案太多,走遍了黄河两岸、大江南北,跟在身后的冤魂不计其数,其中任何一桩案子都够掉脑袋的,足足交代了三天三夜,认下口供画了押,问成一个死罪那是毋庸置疑。自从入了民国,处决犯人已经没有斩首凌迟了,只等攒到一块儿秋后枪毙。此时距秋后还有两三个月,钻天豹是待决的死囚,关在牢中自是严加看守。那个年头打入死牢的犯人好得了吗?本来就是等死的,命都不是你的了,谁会把你当人看?常言道“人犯王法身无主”,牢里头的规矩比天还大,叫你蹲着不敢站着,叫你站着不敢躺着,还不提牢头狱警们一个个如狼似虎,抬手就打张嘴就骂,单说吃喝睡觉就够受的,从头到脚钉上几十斤重的镣子,怎么别扭怎么给你锁,什么时候也不能摘,就得一直挂着。一天两顿饭,一个凉窝头半块咸菜疙瘩,还不好好给,不给足了狱警好处,窝头扔地上踩一脚,给你改个贴饼子吃,牙蹦半个不字,抡鞭子就是一顿“开锅烂”。赶到了睡觉的时候,大铺板子上人挨人一个摞一个躺好了,狱警从两边用脚往里踹,为的是把人挤严实了,直到踹不动了,再从上边盖下来另一块木板,足有二寸多厚,两边钻有圆孔,用铁链子穿过去跟床板锁在一处,馅儿饼一样把这帮犯人夹在中间。这一宿一动都不能动,也没人搭理你,想拉想尿只得往裤子里招呼,冬天还好对付,大不了冻成了冰坨子;到了三伏天,早上打开锁,把木板子掀起来,从里往外直冒热气,也分不清身上的屎尿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那个腥臊恶臭,真可以说是熏死人不偿命。身子骨不结实的扔在牢中,等不到枪毙的那一天就被折腾死了,死了也白死,向来无人追究,拖出去扔在乱葬岗子喂了狗,还给官府省下一颗枪子儿。
简单地说吧,转眼到了执行枪决的正日子,执法队将一众死囚从大牢中提出,用绳子捆成串儿,脚底下蹚着镣,摆开一字长蛇阵,拉出去游街示众,押赴法场。
刘横顺当天也去看杀人,天津城的法场在西门外小刘庄砖瓦场。这一路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都是来看热闹的老百姓,沿途的买卖家也全出来放鞭炮崩煞神。过去的人们没什么娱乐活动,除了听书看戏再没别的消遣,民国时天津卫虽然已经有了电影院,却不是普通老百姓看得起的,纵然有那份闲钱,可也没有看杀人过瘾。因此每到出红差的时候,城里头比过年还热闹,搬梯子、上墙头,道路两边连同树上全是人,还有大批做小买卖的商贩,吃的喝的烟卷儿萝卜大碗茶,就跟赶大集一样。有许多大字号甚至在这一天关板歇业,掌柜的带着店伙计,店伙计带着媳妇儿,媳妇儿领着孩子,孩子牵着狗,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除了进了棺材、落了炕的,能来的都来了。
枪毙之前游街示众,必须绕城一周。当时天津城的城墙已经拆没了,不过格局仍在,东西长、南北窄,城内四角各有一个大水坑。上岁数人还记得有个说法,“一坑银子一坑水,一坑官帽一坑鬼”。西北角是鬼坑,因为旁边是城隍庙。清朝以来,上法场都从这个地方出发,先给城隍爷磕头,以免变成“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孤魂野鬼。
当天处决的死囚有十几个,不乏杀了人的土匪、滚了马的强盗,当然也有含冤负屈的,各有各的案由,一个个骨瘦如柴、破衣烂衫,都被折腾得脱了相,走起路来踉踉跄跄、斜腰拉胯,有冤的也喊不出来,一街两巷的老百姓见了直咂嘴,这便叫“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其中却有一位不然,容光焕发、精神百倍。从头到脚里外三新的一身装扮,头上戴六棱抽口软壮巾,顶梁门高挑三尖茨菰叶。鬓边斜插一朵大红的英雄胆,上撒金星,英雄不动它不动,英雄一动贴耳靠腮“突突”乱颤。身穿天青箭袖袍,掐金边走金线,双勒十字绊,黄丝带煞腰、双垂灯笼穗,底下是大红的中衣,足登兜跟窄腰的薄底快靴,斜拉英雄氅,打扮得如同戏台上的绿林豪杰一样。挑着眉、撇着嘴、唱着皮黄,摇头晃脑,满脸的不在乎,脚底下“稀里哗啦”蹚着镣子,一瘸一拐迈四方步,腆胸迭肚,气宇轩昂,知道的这是去挨枪子儿的死囚,不知道的都以为这是哪位唱京剧的名角老板,引得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叫好:此人大义凛然上法场,说笑自若、从容赴死,真不愧是英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