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在真正的探索开始之前,自己还有太多要学的,我不能立刻离开大学这个环境,所以我决定读博士。
我的博士生导师名叫高波,牌子很硬,是麻省理工的博士。他与张彬正好是两个极端。这人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他那个外号:火球。后来知道这外号与球状闪电没有什么关系,可能是源于他那活跃的思维和有活力的性格。当我提出把球状闪电作为博士课题时,他爽快地答应了,倒是我反而心生顾虑:因为这项研究在试验上要求有大型雷电模拟装置,这种装置国内只有一套,当然也轮不到我用,但高波不以为然。
“听着,你需要的只是一支铅笔一张纸,你要做的就是构筑出一个球状闪电的数学模型,这应该是一个自洽的模型,在理论上要有独创性,在数学上要完美精致,在计算机上要玩得转,你就当自己在做一个理论艺术品。”
我不由得说出自己的担心:“一个完全甩开实验的东西,在我们这里能被接受吗?”
高波一摆手,说道:“黑洞能被接受吗?在至今没有其存在的直接证据的情况下,你看看天体物理学界已把它的理论发展到了何等地步,有多少人靠它吃饭?球状闪电至少是确实存在的!不要怕,如果达到我上面的要求,而论文还通不过,我就辞职,与你一起从这个大学滚蛋!”
比起张彬来,我觉得他在另一个极端上又走得太远了——我追求的不是理论艺术品——不过,做高波的学生确实让我感到愉快。
我决定在开学前的假期里回家乡一次,看看一直帮助我的老邻居们,我意识到以后可能很少有机会回去了。
火车到达泰安站时,我心中一动,想起了张彬所说的有大气物理学工作者在玉皇顶目击球状闪电的话,于是中途在这里下了车,去登泰山。
林云之一
我坐汽车到中天门,本想坐索道上山顶,但看到那长长的一排队伍,就徒步向上登去。这时山上雾很浓,两边的丛林都呈一片模糊的黑影,向上延伸一小段距离就消失在白雾中。在近处,过去各个时代的石刻不断地显现又隐去。
自从随张彬到过云南之后,每当置身于大自然中,我总是有一种挫败感。看着这活生生的自然界,以令人难以想象的复杂和变幻显示着它的神秘,很难想象它能被人类那几道纤细的方程式束缚住。每到这时我就会想起爱因斯坦晚年的一句话:“窗外的每一片树叶,都使人类的科学显得那么幼稚无力。”
但这种挫败感很快被身体的疲劳所代替,看着前面在雾中不断延伸的石阶,南天门似乎远在大气层之上。
就在这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她。她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与周围其他人的对比。在路上,不断地看到有一对对的情侣,都是女的筋疲力尽地坐在石阶上,男的则喘着气站在边上试图劝女伴继续走。每当我超过一个人,或偶尔有人超过我时,都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喘息声。我尽力跟着一个挑夫,他那古铜色的宽阔后背给了我继续攀登的力量。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轻盈地超过了我和挑夫,这姑娘穿着一件白衬衣和一条白色的牛仔裤,像一道浓缩的白雾。在这缓缓移动的人流中,她的攀登速度快得引人注目。她的脚步轻快跳跃,没有一点儿沉重感,当她经过我身边时,也没有听到喘息声。她回头看了一眼,不是看我,是看那个挑夫,她的表情宁静,看不出一丝疲劳感,苗条的身体似乎没有重量一般,在这累人的山路上攀登,对她来说如同在林荫道上悠闲地散步一样。时间不长,她的身影就消失在白雾中。
当我终于到达南天门时,看到这里已高出云海之上,太阳正从西边落下去,把云海染红了一大片。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玉皇顶气象站,站里的人得知我的身份和来历时似乎觉得很平常,在这个著名的气象站中,不断地有来此搞各种观测的大气科学工作者。他们告诉我站长有事下山了,就把我介绍给副站长,见面时我们都惊喜地叫了起来,副站长竟是赵雨。
从我们那次云南之行到现在,已有三年多。当问到他怎么会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来时,赵雨说:“我来这儿是图清静,下面的世界太他妈麻烦了!”
“那你还不如到岱庙去当道士。”
“那地方现在也不清静。你呢?还在追逐那个幽灵?”
我把来意向他说明。
他摇摇头说:“1962年,太早了,到现在站里已经换了好几茬人,怕没人知道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