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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状闪电(36)

作者:刘慈欣

当我们又回到地面时,雪已经停了,残阳在西边的树梢上,给雪地染上了一层血红色。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向飞机走去,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也结束了。

回到格莫夫的住处后,我们三个整夜无节制地喝酒。西伯利亚的狂风在窗外呼号,《新思维》一本接一本地在壁炉中化为灰烬。墙上和天花板上无数个球状闪电围着我旋转,越转越快,我仿佛陷入一个白色光球的旋涡中。

格莫夫醉醺醺地说:“孩子们,找点别的事干吧,世界上有意思的事很多……人生就一次,不要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后来我就在书堆中睡着了,梦中我又回到了十四岁的生日之夜,在那雷雨之中的小屋里,我一个人面对点着蜡烛的生日蛋糕,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也没有球状闪电,我关于他们的梦已经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格莫夫送我们直到机场,分别前,林云说:“我知道,您对我们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事情,但请放心,我们以人格保证,绝不会把这一切说出去……”

格莫夫朝林云扬起一只手,“不,少校,我让你们来的目的就是想把这一切公之于世,我想让人们知道,在那个可悲的理想主义年代,有一群共青团员来到了西伯利亚的密林深处,在那里追逐一个幽灵,并为此献出了一生……”

我们紧紧拥抱,泪流满面。

飞机起飞后,我疲倦地闭起双眼靠在座位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旁边座位的一个乘客捅了我一下,问:“中国人?”我点点头后,他指了指座位前面的电视,好像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不看电视他很奇怪似的。电视上正在播新闻,形势又紧张起来,战争的阴云越来越浓。我太累了,已麻木的心对一切都不再关心,包括形势和战争。我转头看看林云,她正专注地看着电视,我很羡慕她,球状闪电只是她生活中一段时间里的一部分,失去它也不会对她构成致命打击。

我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时,飞机就要降落了。

傍晚的北京春风拂面,有一种令人陶醉的温馨,一时还看不出战争的阴影。冰雪中的西伯利亚这时对我来说已是一个无比遥远、似乎只在梦中存在过的世界。其实现在看来,我以前的所有生活也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

在华灯初上的长安街上,我和林云相视无语。我们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我们各自的世界相距那么远,是球状闪电把我们联到一起,现在,这个纽带不存在了。张彬、郑敏、格莫夫……在那个祭坛上被肢解的人已经够多了,再加上我一个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感觉到自己心中那已经熄灭的希望之火又被泼上了冷水,现在那里只剩下浸在冰水中的灰了。

再见了,美丽的少校。

“不要放弃。”林云看着我说。

“林云,我是凡人。”

“我也是,但不要放弃。”

“再见。”我把手伸给她,街灯的光里,我看到她的眼中有泪光闪过。

我一狠心松开了她那温暖绵软的手,转身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中篇

灯塔启示

我努力使自己适应新的生活。开始上网玩游戏,开始去看球赛,也自己打球了,打牌可以到很晚,还去图书馆把所有的专业书都还了,然后抱回一大摞DVD;我开始试着炒股,还打算养只小狗;我继续着在西伯利亚引发的酒瘾,有时自己喝,有时与正在结识的越来越多的各式各样的朋友喝……我甚至打算找一个女朋友,建立一个家庭,只是一时还没有机会罢了。再也用不着在午夜两点还盯着一堆偏微分方程发呆,再也用不着一连十几个小时守着计算机,等着那注定要让自己失望的结果;以前对我来说万分珍贵的时间,现在变得用之不竭了;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轻松和休闲,第一次看到生活原来还有这么丰富的内容,第一次恍然大悟:那些过去被自己轻视甚至可怜的人,原来都过得比我好。一个多月后,我开始发胖了,已掉得有些稀的头发又开始长密了,我不止一次地为自己庆幸:醒得还不算晚。

但有时,也就很短的几秒钟,过去的我像幽灵似的复活一下,这通常是在深夜中醒来时,在这种时刻,我总觉得是睡在那个遥远的地下洞厅里,梯形的祭坛耸立在黑暗中,上面有许多蛇形的曲线……但很快,窗帘上被路灯摇曳出的树影使我意识到自己在哪儿,然后总能很快地再次睡去。这就像你把一具尸体埋在后院里,埋得很深,你自以为摆脱了它;可是不然,你总是知道它在那儿,更重要的是,你总知道你知道。你后来明白要想真正摆脱它,就要去后院把它再挖出来,到远远的地方去烧掉,但你已经没有精神力量去做这件事了,埋得越深,你就越难把它挖出来,你更不敢想象它在地里已变成了什么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