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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鼠岭(85)

作者:呼延云

朱老师站起身,走到贴墙那排由旧式组合柜改造而成的书柜面前,打开一扇柜门,拿出一本相册,掸了掸上面的尘土,慢慢地翻开,然后抽出其中一张:“你们看,这是高二那年,我带同学们去云水洞玩儿的时候拍的集体照,最上面一排最左边的那个,就是周立平。”

照片上,前几排的学生坐在台阶上,最后一排站立着,有的在别人脑袋后面比剪刀手,有的跟同伴比心,有的互相揪着耳朵龇牙咧嘴,还有的甜甜蜜蜜依偎在一起,一个个或者一对对都笑逐颜开的,唯有穿着一身黑色夹克的周立平与其他同学都拉开距离,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面无表情,好像一根木头桩子。

“刚刚上高中那会儿,他就挺另类的,孤僻,不爱说话。他本来就长得不大好看,脸上痤疮比较严重,嘴唇上一撮儿小胡子又脏兮兮的,像个怪物似的,所以同学们都不喜欢他,但也没人敢惹他,都被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唬住了。后来校外有个流氓在放学路上劫他钱,他身上没钱,被人家打了几下,我们班里‘闹将’特别多,而且集体意识很强,觉得同学被人欺负了就得替他出头,一大帮子人逮到那个流氓,喊周立平来揍他一顿出气,等周立平来了,说其实那个流氓没打自己,就是闹着玩儿……那以后,班里所有同学都看不起他了,觉得他怂。后来我问周立平,为啥同学们让你打那个流氓你不打呢?他说‘我怕他回头再报复我’,等了等又说‘我觉得那小子当时也挺可怜的,吓得直哆嗦,就想还是算了吧’……”朱老师说,“他就是这么个人,看上去很凶,接触一下就觉得很懦弱,不喜欢惹是生非,就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郭小芬插了一句。

“每个中学生的内心世界,归根结底都是封闭与开放结合在一起的矛盾体,既想敞开胸怀,又怕受到伤害。相比之下,周立平可能封闭得更多一些。”朱老师说,“一开始我也不了解他,后来发现他放学总是不爱离开学校,一个人在窗台上坐着,呆呆地望着渐渐昏暗下去的校园。有时候我加班批改作业,下班都晚上八九点钟了,他还在教室坐着呢,我就问他怎么不回家,他说他没地方可去……他被亲生父母遗弃了,收养他的姨妈待他很一般,只给他最低的生活费,就说不是虐待吧,也未必比养一条狗更好。照片上这件黑夹克,他从高一穿到高三,都洗得发白了也没换过一件,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都缺少温暖,容易性格扭曲……你们也看出来了,我是个直脾气,尤其对男孩子,就教他们要有个男孩子样儿,我就鼓励他要勇敢,告诉他好多了不起的人都是在孤独和困境中成长起来的,他特别喜欢听我讲这些,慢慢地跟我聊开了……我把每个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当然学生并不一定都把我当妈妈,可是周立平肯定是对我更亲近和信任一些。”

马笑中忍不住说:“有您这么个老师,是学生的福气!”

朱老师笑着说:“其实想走进学生的内心,有个秘诀,那就是看他们的作文。越是不爱说话的孩子,越容易在作文里流露心声。周立平没什么文采,写作文不喜欢描写、比喻,但是视角很奇怪,我还记得有一年春游,我带同学们去公园赏花,回来布置作文,别人都写花多么漂亮,文艺点儿的也有写黛玉葬花的,只有周立平写的是夜里的花园。”

“夜里的花园?”马笑中没明白,“他后来又半夜到花园里串游了一趟?”

“没有,他就是想象夜里花园的景象,风、阴冷、伸手不见五指什么的,他说花最好看的不是绽放,而是凋零,但花朵凋零大都在夜晚,偏偏又让人看不到,这种‘黑暗中绝不自怜的决绝’才是真正的美……”

“有点儿意思……”马笑中嘀咕道。

“有意思?我看了之后可吓得要命,怕他自杀,青春期的孩子都拿生命当干脆面,以为捏得越碎吃起来越香呢。”朱老师苦笑道,“后来我慢慢放了心,因为周立平开始健身了。哑铃、双杠、打沙袋什么的。课间休息,外面下着雨,别的同学都在屋里待着,他一个人光着脊梁围着操场跑圈儿,回来淋感冒了,被大家笑话,他也不说什么,闷着头擤鼻涕……这么跑了一年,别说顶着雨了,顶着雪跑他都不再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