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在动乱时期,有些老将军老干部会在半夜忽然被一辆车带去某处不知名的场所,在那里审讯人员早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必须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交代自己过去的罪行。
我闭上眼睛,回想自己以前做过的生意,是不是哪一桩触动了国法,或者有眼不识泰山,惹恼了微服私访的高层领导。我正瞎琢磨着,大门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打开,车子低速驶进院子。我忽然发现,方震没有返回车里,他站在卫兵脚下的黄线之外,拢起手,点了一支烟,目送着我们进去。
看来这是一个连他似乎也没资格进入的场所。我心头一震,看来这件事情诡异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车子又开了两三分钟,终于停了下来。一个秘书模样的男子早迎候在外面,他冲我做了个跟随的手势,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乖乖跟随着他走进一栋高大的浅灰色苏式建筑,里面的走廊宽阔而阴森,头顶是绿罩灯,脚下的地毯很厚,厚到扔一个摔炮上去都不会发出声音。
很快我们来到一间会议室前。秘书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让我进去。
我进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两枚黄澄澄的金印。
这两枚金印有巴掌大小,颜色斑驳,印纽是一头飞熊,很有些意思。奇怪的是,它们两个的造型一模一样,至少我扫这一眼过去,没看出任何分别来,就像是放在镜子前一样。它们被小心地盛在一个玻璃罩内,底上还铺着一层深红锦毯。玻璃罩周围站着大约十几号人,大多数都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们聚拢在金印周围,不时窃窃私语。
我正愣神,一位身穿中山装的老人从沙发上站起身,迎面走过来,一名军人在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
“你就是许愿吧?”老人的语气很亲切。
“是。”
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番:“很年轻嘛!今年多大?”我恭敬回答:“刚满三十。”领导道:“比我正好小三轮,你就叫我刘局好了。”他看到我有些拘束,拍拍我的肩膀:“别紧张,今天叫你过来,不为别的,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这么大的领导,能找我这升斗小民帮什么忙?
他没等我再开口,直接把我拽到桌子旁,指着桌上的两枚金印:“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吗?”
原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只是为了让我鉴定古董。我略微放心了些,这是我熟悉的领域。我家传下来一本书,专讲金石玉器,叫《素鼎录》,里面所载的学问够我吃一辈子了,是我们四悔斋的立店之本。
我看了一阵,心里有数,可看到周围一圈老专家,就有点犹豫。鉴宝这事儿吧,有时候鉴的不是宝,是人,周围几位权威人士都没发话呢,你一个愣头青跳出来说真断假,这叫僭越。
刘局看出我的犹豫,大手一摆:“没事儿,你大胆地说。”
“这金印,我看是汉货,不知道说的对不对。”我斟字酌句。
“我告诉你。这两枚印是一真一假,其中一枚是真品,还有一枚是最近出现在市面上的赝品,但是两者做得太像,很难鉴别得出来。我们怀疑有一个造假集团在市面上活跃,你如果能鉴定出两者真伪,将对国家有很大帮助。”
刘局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拿出一副胶皮手套让我戴上,然后塞给我一把崭新的放大镜。
周围的人听到我们的对话,都纷纷把注意力转移到这里来。当他们看到刘局居然让我把金印拿起来看,都露出惊讶和不解的表情。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者说:“我说刘局,这可是文物呀,您叫个毛头小伙子来,岂不是把国家大事当儿戏?”
刘局却稳坐钓鱼台,摆摆手道:“有志不在年高。要善于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才能集思广益嘛,对于目前的现场鉴定,也会有所帮助。”
抛开这些繁杂的念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两方金印捧起来,先用眼,再用放大镜细细观察。
造假与掌眼(词语本义为留心观察与出主意,在古董圈中则意为鉴定古董的真伪),这是藏古界永恒的主题。我在琉璃厂混了这么久,深深感觉到,鉴宝就像是攻克一个堡垒,攻城的人拼命要寻找破绽,守城的人拼命要掩盖破绽,两边斗智斗勇,都需要绝大的耐心、眼光和机缘,才能有所成就。
这两枚金印,就是哪位不知名的伪造者筑起的大城。多少老将折戟于此,现在轮到我这火头军来做先锋了。
这飞熊纽做得十分精致,熊身拱起成桥状,四肢各攀出印方一角,两肋各伸展出一片羽翼,紧贴于身,既能体现出翱翔之态,又不会影响印章的使用与携带。我把金印翻转过来,这方印上刻着“飞旭之印”四字,“飞旭”为朱文,“之印”二字为白文(篆刻中,印字凸起的阳刻叫朱文,反之的阴刻则为白文,缪篆为汉魏时期制印常用的篆书字体,以形体匀整、屈曲缠绕具绸缪之意而得名),字体为缪篆,写得古朴严谨,勾画非常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