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俄海军将战舰泊于外海,且又不加防护,招人袭击。我帝国海军应招前往,赢得莫大光荣。”
按照这种说法,俄国人把军舰泊于外海不加防护,就好像是撅起了屁股。日本人的鱼雷艇是一队穿黑皮衣服的应召女郎,挥舞皮鞭赶去打他们的屁股,乃是提供一种性服务。这段叙述背后,有一种被人招了出来,无可奈何的心境。还有个例子是前纳粹分子写的书里说,看到犹太人被剃了大秃瓢,胸口戴着黄三角,乖乖地走路,心里就痒痒,觉得不能不过去在那些秃头顶上敲几个大包。假如这些例子还不够,你就去问问“文化革命”里的红卫兵干吗要给“牛鬼蛇神”剃阴阳头,把他们的脸画得花花绿绿的——假如他们不是低头认罪的话,那些红卫兵心里怎会有这些妙不可言的念头?另一些例子是我们国家的一些知识分子,原本迂头迂脑,傻乎乎的,可爱极了,打了他一回,还说感觉好极了,巴不得什么时候再挨一下。领导上怎能抗拒这种诱惑呢?所以就把他们打成右派了。我看到毡巴白白净净,手无缚鸡之力,也觉得他可爱极了,不打他一下就对不起他。而我在×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因为内心紧张,所以木木痴痴,呆呆傻傻,也就难怪她要虐待我了。这些解释其实可以概括为一句:假如某人总中负彩,他就会变成受虐狂。假如某人总中正彩,他就会变成虐待狂。其他解释纯属多余。
×海鹰出门的时候,只要我不当班,就要把我带上。我说:原来你不是把我锁起来的吗?她说:原来锁,现在不,因为“你翻我抽屉”。就这样把我带到公司团委去。别人见了就问她:这小伙子是谁?×海鹰说:我们厂的一个后进青年,叫王二。听见这样的介绍,我就出了神。直到她叫我:王二,把你干的坏事说说!才回过神来。然后我就简约地介绍道:我把我们厂团支委毡巴的一条肋骨打断了。她说:讲得仔细一点!我就说:是这样子的,我扭住了毡巴的领子,第一拳打中他的右眼,第二拳打中了他左眼,以后的拳头都打在他软肋上……×海鹰说:够了!你到外面等我吧。于是我到办公室外面去站着,叉手于胸,听见里面嘻嘻哈哈的笑。
×海鹰去公司时,骑一辆自行车,我跑步跟在后面。为了躲老鲁,我把自行车搁在隔壁酒厂了,假如爬墙距离很近,要是从地面走就很远。我跑步时,像一切身体健壮的小个子一样,双臂紧贴身体,步伐紧凑,这样能显得高一点。跟在×海鹰背后时,更显得像个马弁。跑着跑着就会唱出一支歌来,是歌剧《阿依达》中奴隶们的合唱——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像个奴隶。我这个人的最大缺陷还不是色盲,而是音盲。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听出我在唱什么。这就是说,在任何时期,任何时代,我想唱什么都自由。当然,我唱起来也是绝对的难听。但我不是文字盲,也就是说,我写出的文字别人能够看懂。这就是说,我不是在什么时候想写什么都自由。除了不自由,我还不能保证自己写出的东西一定会好看。照我看这一条最糟糕。
我在×海鹰面前坐得笔直笔直时,我们俩之间就逐渐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那间小房子里逐渐变绿了。这是因为院子里那些饱经沧桑的树逐渐长出了叶子,那些叶子往窗户里反光。那些树叫“什么榆”“什么梅”等等,都是些很难记住的名字,一棵棵罗锅的罗锅,驼背的驼背,都像一些小老头,那些树上的肉瘤就像寿星老多肉的额头。人家说,不管什么动物,都是阉了以后活得长。所以我怀疑这些树都被阉过。院里还有一棵赤杨树,长得极疯,大概不会比我更老,已经长得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树身开裂,流出好几道暗色的水来,这棵树肯定没有阉过。那棵树老长毛毛虫,不像那些榆啦,梅啦,什么都不长。我在那张凳子上直着脖子看树长叶子,看到入神时,常常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海鹰是谁,与此同时,我倒记住了院子里每一棵树的模样。冬天下雪后,有人把雪堆在树下。庭院深深不见天日,雪也经久不化,只是逐渐变得乌黑,向下缩去,最后变成了一层泥。到了这个时候,所有该长的叶子都长了出来,院子也变成了一片浓绿。这个院子原有的臭气都渗到树叶里,闻不到了。相反倒能闻见一股叶子的清新气。这时候我影影绰绰地想道:我和树木之间可能有血缘关系——我是多么喜欢树呀!身为一棵树,遇到什么都可以泰然处之了。七四年春天的事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