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学数学的学生,我对黑格尔的智力不大尊重。这不是出于狂妄,因为他不是,也不该是数学家学习的榜样。当你一步步回溯一件过去的事时,当然会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但是假如你在一步步经历一件当前的事,你就会对未来一无所知,顶多能当个事后诸葛亮,这一点在革命时期尤甚。假如黑格尔一步步活到了五七年,也绝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被打成右派,更不知道自己将来是瘦死在北大荒了呢,还是熬了下来。我一步步从七三年活到了七四年,到×海鹰问我她是否盘亮那一秒钟前,还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会犯前结巴,假如我能知道,就会提前说道:“你盘亮”,以便了结此事。后来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进学习班,一直熬到了七四年底,所有的学习班都解散了,才算如释重负。这说明一步步什么用也不顶。就算是黑格尔本人,也不能避免得罪×海鹰。我倒赞成塞利纳在那首诗里的概括,虽然这姓塞的是个流氓和卖国贼。
现在让我回答×海鹰当年的问题,我就不仅能答出“盘亮”,还能答出“条直”(身材好)等等黑话。除此之外,还要说她charming、sexy等等。总而言之,说什么都可以,一定要让她满意。×海鹰身材颀长,三围标准,脸也挺甜,说过头一点也不肉麻。除此之外,我的小命还在她手里捏着哪。现在说她漂亮意味着她可以去当大公司的公关小姐,挣大钱,嫁大款。除此之外,如果到美国去,只要上男教授的课,永远不会不及格;去考驾驶执照,不管车开得多糟都能通过。有这么多好事,她听了不会不高兴。但是在革命时期里,漂亮就意味着假如生在旧社会则一定会遭到地主老财的强奸,在越南打游击被美国鬼子逮住还要遭到轮奸。根据宣传材料,阶级敌人绝不是奸了就算,每次都是先奸后杀。所以漂亮的结果是要倒大霉,谁知道她喜欢不喜欢。
在革命时期里,漂亮不漂亮还会导出很复杂的伦理问题。首先,漂亮分为实际上漂亮和伦理上漂亮两种。实际上指三围和脸,伦理上指我们承认不承认。假如对方是反革命分子,不管三围和脸如何,都不能承认她漂亮,否则就是犯错误。因此就有:
一、假设我们是革命的一方,对方是反革命的一方,不管她实际上怎么样,我们不能承认她漂亮,否则就是堕落;
二、假设我们是反革命的一方,对方是革命的一方,只要对方实际上漂亮,我们就予承认,以便强奸她。
其他的情况不必再讲,仅从上述讨论就可以知道,在漂亮这个论域里,革命的一方很是吃亏,所以漂亮是个反革命的论域。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根据这些原理,我不敢贸然说×海鹰漂亮。
我把×海鹰得罪了之后,对她解释过这些想法。她听了说:你别瞎扯了。后来我又对她说:你到底想让我说你漂亮还是不漂亮,应该事先告诉我,我的思想改造还没有完成,这些事搞不太清。她听了怒目圆睁,说道:我真想揍你一嘴巴!七四年春夏之交我把×海鹰得罪了的事就是这样的。更准确地说,这是四月中旬的事。后来她就打发我去给她买炒疙瘩,我又想往她饭盒里吐吐沫。但是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
六
到了五月初,我到×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她让我在板凳上坐直,挺胸收腹,眼睛向前平视,双手放在膝盖中间,保持一个专注的模样。而她自己懒散地坐在椅子里,甚至躺在床上,监视着我。我的痔疮已经好了。除此之外,我还受过体操训练——靠墙根一站就是三小时,手腕绑在吊环上,脚上吊上两个哑铃,这是因为上中学时我们的体育老师看上了我的五短身材和柔韧性,叫我参加他的体操队,后来又发现我太软,老要打弯,就这样调理我。总而言之,这样的罪我受过,没有什么受不了的。除此之外,×海鹰老在盯着我,时不常地喝斥我几句。渐渐地我觉得这种喝斥有打情骂俏的意味。因为是一对男女在一间房子里独处,所以不管她怎么凶恶,都有打情骂俏的意味。鉴于我当时后进青年的地位,这样想实在有打肿了脸充胖子的嫌疑。
后来我到美国去,看过像《九周半》之类的书,又通读了弗洛伊德的著作。前者提供了一些感性的知识,后者提供了一种理论上的说法。这些知识和我们大有关系,因为在中国人与人的距离太近,在世界其他地方,除了性爱的伙伴不会有这么近,故而各种思想无不带有性爱的痕迹。弗洛伊德说,受虐狂是这样形成的:假如人处于一种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会爱上这种痛苦,把它看成幸福。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是有关虐待狂形成的原因,他说的就不全对。除了先天的虐待狂之外,还有一种虐待狂是受虐狂招出来的。在这方面,可以举出好多例子。以下例子是从一本讲一九〇五年日俄海战的书里摘出来的,当时日本人没有宣战,就把停在旅顺口外的俄国战舰干掉了好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