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正是电视剧里刻画的模样:一片灰色,除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折叠椅外空无一物,日光灯发出明亮刺眼的光。但电视里从未提过地板散发出的消毒水味,它想掩盖每一个在这儿待过的人留下的挥之不去的绝望与汗味儿,却只是徒劳。
母亲坐在他旁边,轻声啜泣,坐在对面的女律师在和她说话。母亲或许认为她们讨论的事情十分重要,律师的建议也很有道理,但大卫并不是特别在意她要说的话。时不时地,她们的只言片语会闯入他的意识,他只是任其如池塘上的落叶般飘走。
……进行心理评估……在青少年犯罪的框架内……
他没有看律师的脸,他很少能够通过人们的脸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相反,他对律师蓝色夹克上的扣子很感兴趣。三颗黑色的大纽扣,上下两颗是圆形,中间的是正方形。
……有点奇怪……安静、害羞、温和……
他并不焦虑。当时,门外的警笛声越来越响,他母亲打开前门,警灯闪烁的光洒进客厅里,他却只是坐在沙发上等着,一点也不害怕。而母亲一脸惶恐和困惑,小婴儿察觉到了她的焦虑,哭出了声。大卫抱起婴儿,试图跟她解释没什么可哭的。“大部分时刻都是非理性的,”他轻声对她说,“这一刻也不例外。”
……尚未确诊……高功能自闭症……虐待的痕迹……
设计者或许打算使正方形纽扣与圆形纽扣的大小一致,这是个由来已久的难题:化圆为方2。他想知道该设计是不是故意开的一个玩笑,但他有些怀疑。别人的幽默常常让他不解。也许设计者同他一样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故以此来诠释数学的朦胧之美。
……诉状……预审听证会……正当防卫……专家证人……
要想化圆为方当然不可能。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圆周率的平方根,但是圆周率不是有理数。它甚至不仅仅是无理数。它不是可造数。它也不是代数数,因此,无法作为直角坐标系里的某条多项式曲线的根。它是超越数。然而数千年来人们像傻子似的前仆后继,想化不可能为可能。
他已厌倦了追求不可能的事,厌倦了让世界变得理性的尝试。
几乎世上所有的数字都是超越数,就像圆周率,只是大部分人对此毫不关心。有理数占据了人们的视野,尽管它们仅仅是超越数海洋里寥寥无几的几座小岛。
他任由自己的思绪游离到现实之外。这些所谓的理性时刻很难引起他的注意,它们只是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
从记事时起,他就和别人合不来。他自认为能领会别人说的话,但结果并非如此。有时候,话语的含义与词典里的意思恰恰相反。尽管他全神贯注地倾听,小心翼翼地说话,人们却无缘无故地生起他的气来。没有人接纳他。世界似乎缺乏理性,这在其他人看来合情合理,但让他愤怒又沮丧。然后,他就和别人打了起来,当然打不赢,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打架的原因。
“这话是什么意思?”贝蒂问,“你是说大卫有毛病吗?”大卫感觉到母亲抓紧了他的手。母亲同样不理解校长的话,这让他感到高兴。
“呃,准确地说,也不是什么毛病。在与同龄人建立感情这方面大卫存在困难,他对什么都太当真,所以——我们认为他应该接受恰当的心理评估。”
“他没什么毛病。”贝蒂说,“他只是太害羞了。他父亲过世了,换谁都会有点难以承受。”
渐渐地,他开始明白人们同时进行两种形式的交谈:一种是语言;另一种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信号——嗓音透露的言外之意、偏头的角度、瞥眼的方向、交叉的腿、抖动的手指、噘起的嘴唇和皱起的鼻子。在这种语言之外的语言面前,他就像个聋子,对人人都懂的规则一无所知。
他费尽心思,为这种无声的语言制定出清晰的公理,推导出复杂的定理,历经数年才摸索出一套还算奏效的准则系统。遵照这套准则,他便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虽然装作用功学习,但不是特别刻苦。这才使得中学的大部分日子平安无事。
最为理想的情况,便是每门功课都得B,这样他就能默默无闻、泯然众人了,可在数学这一科上很难做到。他一直喜爱数学,喜爱它的必然性、合理性,以及对与错的绝对性。他无法在数学测试时故意犯错。那在他看来像一种背叛。他最多只能在每次测试时擦去一些已解答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