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自己的丈夫,他的话让我幡然醒悟。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强迫自己不当回事——他的眼睛周围和嘴角出现了皱纹,染了的头发发根开始变白,他的身体也逐渐变得迟钝、干涸、萎缩。很早之前他就赶上了我的年龄,尔后又将我远远甩在身后,而我却一直假装时间无法在我们俩身上留下痕迹。因为害怕,我选择拒绝接受。
“我试过通过干扰来阻止细胞衰老,没想到这却导致我的细胞开始肆意分裂。我患了癌症。”
倘若你受过医学教育,可以站到我丈夫遗体的任意两片切片之间,来观察肿瘤的形状。恶性肿瘤就像洒在宣纸上的墨痕,毛细血管拉扯着这些扩散开来的污渍的边缘,形成了一幅幅分形图案,十分漂亮。
接下来他接受了激进的治疗:个人定制病毒注入、靶向放射疗程,甚至还包括老旧的、野蛮的备选方案:化疗。我眼看着丈夫在自己面前一天天老去。青春之泉的发明者在数月内衰老了几十岁。
继续绕着雕像走,你会再次回到正面。看着我丈夫爆裂开的脸,上面那如烈焰般鲜红的肉,坚定的双眸,鼓胀的血管。你无法猜出他的年纪,无法猜出他的种族,无法猜出他的表情。他已被提炼得只剩下人类的本质。
我们在医院外被一群记者拦住了。“请问您认为这是骄傲自大的报应吗?是不是说明了逃避死神是徒劳无益的呢?”我用身体保护着乔恩,提问的人却将话筒伸到了我面前。乔恩那时已很虚弱,他在一周后去世。
我看着这个提问的记者,她很漂亮,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岁,可我却认得她。二十多年前她曾与我一同读过大学。她也是乔恩的病人之一。她的眼里透着恐惧。
我的愤怒与怨恨逐渐冰释。她的问题既是为乔恩而问,也是为了她自己。她不想将来也变成我丈夫那样。
乔恩只有双手还存有表现力。瞧他的右手,像腹中胎儿般蜷曲着;瞧他的左手,伸了出去,仿佛在殷切寻求一位无情的神祇,祂给了人类永生不死的希望,却只是为了再次夺走它。
他去世的第二天,数十年来的第一次,我走进了工作室。我不再等待开始的时机,而是直接开始了。
没有任何助手帮忙,我独自一人完成了这件作品。我费力地将他曾经沉重的身体背到工作台上放下来,这是需要我亲自承受的苦难。
仅仅是摆出手的姿势就用了我一年的时间。许多个日夜我只是坐在工作室里,和他十指相扣,回忆着被我蹉跎掉的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想象着已成泡影的与他在一起的未来日子,想象着我们永远无法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
完成《创造亚当》缓解了我的丧夫之痛,却无法将其抹平。但它让我放下了与乔恩的过去,去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你的手真美。”一名男子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说道。
这是位于新斯科舍省边缘的格雷斯贝的一家小酒吧,我坐在窗边,俯瞰着窗外冷灰色的大西洋,脑海中浮现出一百多年前矿工们在地下挖掘海底隧道的场景。我逃到这座几乎被遗弃的旧矿城,只为了躲避《创造亚当》获得的热切关注。我已经七十一岁,而且身怀六甲,我想过平淡的日子。
在乔恩过世之前,我们冷冻了一些他的精子。现在,在我第一个孩子出生半个多世纪之后,我终于准备好了。
可我仍是三十岁的模样,因此才会有眼前这名神情坦率、面色红润的男子想要搭讪。他有着浓密的红色胡须,笑容朴实,嗓音高亢。他看上去差不多五十五了,这也许就是他的真实年龄。他不像是支付得起“人体工厂”项目费用的人。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它们攥成了拳头,像是一对贴在一起取暖的鸽子,“我只想一个人待着。谢谢你。”
他点点头,然后将椅子移到面朝窗户的方向。他将脚搭在矮矮的窗台上,取出一支烟斗,开始抽烟。
虽然我父亲和詹姆斯都抽烟,但我已经有几十年没闻过烟草的味道了。这是种令人安心、甜蜜的味道,像一段被我遗忘已久的往事。
不过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手。由于长期在冰冷的海水中工作的缘故,他的手结满了茧,指关节粗大、肿胀,与我长期接触到的那些手——那些只和纸张、电子以及符号打交道的手有着天壤之别。
手的姿势看上去很熟悉,就像在沙中休憩的螃蟹的蟹钳。
“你是谁?”我问。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