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钱没别的标准!”一名记者大声说道。
“我们的工作需要根据各人的基因组量身打造抗衰老程序。这很昂贵,未来的几十年里也一样。所以我们必须把价格定得够高,这样才有更多的资金投入研发,降低成本。当然你可以游说国会让这些费用进入医保。”
记者们没完没了,问题无休无止。总会有人在收到礼物后,还质问为什么包装纸不是他们最喜欢的颜色。
解决这个问题不简单。医疗服务从来都不是应有的权利,而是特权。在亲密接触过那么多尸体后,我能一眼判断出眼前死者生前的健康状况和经济状况。无论活着还是死亡,富人皆不同于穷人。人所拥有的金钱与特权并不只体现在表象上,而是名副其实地深入骨髓。
死亡曾经令人人平等,然而如今,富人似乎连死劫也可以逃过。难怪有那么多人会愤怒。
乔恩不背其言,除了睡觉,几乎每时每刻都泡在实验室里,寻找能降低成本的途径,以便人人尽享其成果。
另一方面,我却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止步不前。许多博物馆和收藏家争先恐后地收藏我以前的塑化作品,价格水涨船高,评论家们也对其褒奖有加,可是我却认为这些赞美并非发自内心。说到底,谁愿意去惹一位能赐予你永生的人的妻子呢?
我无法创造出任何自己喜欢的作品。我摆出的尸体姿态看上去像是被强迫的。我雕塑出来的双手死气沉沉。
这是我第一次拥有了没有束缚、也不令我感到罪恶的爱,这份爱没有成为我的负累,反而扶持着我前进。我本该很幸福,可我只觉得萎靡不振,似乎一切都已停滞,又似乎一切都在前进,但又不知该走向何方。
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我重返校园。多亏了乔恩,我的脑细胞得以不断自我更新。我永远朝气蓬勃,也永远充满好奇心。我逐一地获得了历史学、文学、经济学的博士学位,紧接着我又进入医学院,就为了玩玩。
要学的实在是太多了,作为一个永远在求学的人,我总是站在每一门学科的门槛,却又从未真正跨进去。这难道不是最理想的生活吗?生命中充满了潜力、可能与开始。如果我想学习一种乐器,经过数百年的练习,定能成为名家大师。
乔恩和我还喜欢旅行。每过几个月,我的再生疗程结束,我们就会跑到世界上最偏远的角落里探险。
而当旅程结束时,乔恩总会问我:“准备好了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领会到他的话中之意。我感到与他十分亲密,简直不知自己为何会曾经以为我们之间存在鸿沟。
“还没有。”我说,“但应该快了。”可是在我心中早已知晓下次,以及之后每一次的答案。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当我们已成为不死之身之后,还有什么好急的呢?
我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作品耗费了十多年才完成。
在这件名为《创造亚当》的作品中,主角斜倚着,一如米开朗琪罗画作中亚当的姿势。不过我的版本里没有山川,没有大地,我的这个亚当悬浮在虚空中。
“我有个不好的消息。”乔恩是这样说的。
我的亚当与米开朗琪罗的亚当的另一处不同在于:我的亚当没有脸部,其皮肤从中间向下被剥开,从额头到下巴,都被剥离到脸的两侧,有如蝴蝶的双翅,又像是三联画5的侧翼;被剥开的皮肤呈摆动状,卷曲着,好似海蛞蝓起伏的膜状边缘;其下的一束束肌肉纤维如同上帝用来造人的红黏土,透着原始的气息;而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锐利、永恒,且毫无感情。
在“人体工厂”开始面向公众提供永生服务这二十年来,已有一千多人接受了治疗。尽管费用十分昂贵,但是没有人能抵挡得了青春永驻的诱惑。
“我的基因存在缺陷,细胞再生的过程不能防止衰老,反而会导致我的体细胞进入衰老期。”
我的亚当的其他部分同样值得细细体会。走到这尊雕塑的侧面,你会发现其塑化的躯干被纵向切成了细薄的切片,并分离开来,像是一叠靶场里的人形靶子,每一片都间隔着几英寸的距离。这些切片被加工硬化,以求它们能表现出刚洗完的床单被晾在晾衣线上随风飘摆的效果,有点褶皱,有点卷曲。内脏的横切面——肝脏、肠子和肺——像是由一些圆、椭圆以及罗夏测验6中抽象的斑点聚集而成,呈红色、粉色、酒红色以及锈铁褐色的爆炸状。
伊丽莎白时代的人会将这件作品理解为描述体内宇宙的地图,人体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