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的双眼噙满恼人的泪水。他为这些人感到抱歉,他当然会。他看得出他们不是暴徒,他也不再真的相信他们就该被吃掉,但他就是没法光是坐在边上听着他们计划攻击他的家乡。
他转向赫丝塔,希望她会站在他一边,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摸着红色面纱下的伤疤。她感到内疚,也感到愚蠢。内疚是因为她和汤姆一起在天上的时候觉得很开心,但当瓦伦丁还游荡在外没有受到惩罚的时候,感到开心是不对的。愚蠢是因为,当他把围巾送给她的时候,她竟开始希望汤姆真的喜欢她,可一想到瓦伦丁,她就记起没有人会喜欢她,不会以那种形式,永远不会。当她看到他望向她,她便只是说:“他们可以杀死伦敦的每一个人,我管不着,只要他们把瓦伦丁留给我。”
汤姆不理睬她,昂首挺胸走出了高级会议室,当门在他身后合上时,他还能听见那个喀拉拉邦少女不屑地说:“野蛮人!”
他独自闲逛着,走下一片停靠着出租气球的天台,坐在那儿的一张石头长椅上,满怀愤怒,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他思考着自己应该对方小姐说的事情,要是他当时能及时想起这些话就好了。在他下方,永固寺的屋顶和天台一直延伸到白色山肩的影子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试着想象,要是住在这儿,生活中的每一天都看着同样的风景醒来,那样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盾墙的人们难道就不渴望动一下,换换景色吗?没有隆隆振动的城市引擎摇着他们入睡,他们该如何进入梦乡?他们爱这片土地吗?突然之间,他感到极其伤心,这一整座熙熙攘攘、色彩绚丽的古老城市,可能很快就会变成伦敦履带之下的瓦砾。
他想要看到更多。他跑向最近的热气球出租点,设法让驾驶员明白了他是方小姐的客人,并且想要往下到城市里面去。那人咧嘴一笑,便开始用边上一座石堆上的石头来给他的吊篮配重。一会儿工夫之后,汤姆就又向下飞行了,经过这座城市数不清的一层又一层建筑,直到他跨出吊篮,来到一个类似中央广场的地方。这儿有另外数十架气球出租车来来往往,阶梯从这里分支出去,沿着盾墙的墙面,向上通往鹰巢,向下则通往下层区的商店和市场。
有关美杜莎的消息在永固寺中迅速传播,很多住宅和商店都已紧闭大门,它们的主人已经逃往更南面的那些城市。不过下层区还是挤满了人。当太阳沉没在盾墙后方时,汤姆已经在拥挤的集市和陡峭的石阶路上到处闲逛了。这儿的路口有算命人的小亭,还有天空诸神的神龛,积满线香的灰白色灰烬。相貌凶恶的杂耍人在中央广场表演。他到处都能看到联盟的士兵和飞行员:来自斯匹兹卑尔根岛的金发高个,来自月亮山的蓝黑皮肤的战士,安第斯山区定居地的矮小黑人,还有来自老挝和安南丛林据点的人,肤色有如熊熊炉火。
他试图忘记这些年轻男女中的某些人可能很快就会往伦敦扔下火箭这一事实,渐渐开始愉快地享受起穿梭在各色面孔人流中,以及沉浸在各种难以理解的语言大杂烩之中的感觉——有时候他听到有些人一边对他们的朋友们指着他,一边说“汤姆!”或是“托马兹!”或是“陶马!”他与史莱克战斗的故事已经跨越群山,从一个贸易站传播到另一个贸易站,并已经在永固寺这儿等着他了。他并不介意。感觉好像他们谈论的是另一个不同的托马斯,某个勇敢、强壮的人,明白什么是必须做的,并且毫无犹豫。
他正在想是不是该回到总督宫殿去找赫丝塔,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正走在附近的一条阶梯上。那人穿着一袭破旧的红色长袍,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脸,一只手握着一根手杖,肩上挎着一只背包。汤姆在永固寺已经见过不下数十个这种游方僧人;他们是服侍群山之神的僧侣,沿着山路从一座城市旅行到另一座城市。(方安娜在系泊平台上曾经停下脚步,亲吻这样一位僧侣的脚,并向他捐献了六枚铜币,以保佑“鬼面鱼”号。)但这个人不一样;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攫住了汤姆的视线,令他无法移开。
他开始跟踪这个红袍人。他跟着穿过了散发数千种奇异气味的香料市场,走过狭窄的织巢鸟街,店铺外面的低矮旗杆上挂着数百只篮子,好像无数悬挂着的鸟巢,当他从下面经过的时候便不断拂过他的头顶。那人走路的样子,还有他紧握着手杖的颀长棕色的手,到底有什么可疑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