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与大地相会,对任何一个老百姓而言,是平凡一天的开始。对死囚来说,是生命的结束——她再也没有明天!
狱吏领来一个人。
他是一个日本和尚。
古川长老随之到监狱的西门外,只见一张白色木板,上面放着一具尸体。
一具女尸。
这女尸面部盖着一块旧蓆子,上面压了两块破砖头,以防被风吹掉。
死者身穿灰色囚衣,脚穿一双蓝布鞋。
古川长老上前认尸。
他是谁?
他是一个芳子不认识的人,日籍德高望重的名僧,塬是临济宗妙心寺的总管,又是华北中国佛教联合会会长,为了传教,东奔西走劳碌半生,现已七十八高龄。
他一直关心芳子的消息,也知道她的兄弟、亲戚、朋友、部属,全都害怕受汉奸罪名牵连,没有一个敢或肯去认领遗体。古川长老以佛教「憎罪不憎人」的大乘精神出发,纵与她毫无渊源,也向法院提出这要求。
老和尚上前掀开盖面的旧蓆子一瞧——
子弹从后脑打进,从右脸穿出,近距离发射,所以炸得脸部血肉模煳,枪口处还有紫黑色的血污。
他喃喃地念了一些经文,便用脱脂棉把一塌煳涂的血污擦掉。
不过完全不能辨认生前的眉目。
他以白毛毯把尸体裹起来。
就在此时,记者们都赶来了。他们匆匆地忙于拍照、吵嚷,大家挤逼一处,企图看个清楚——到底这是一个传奇的人物!
他们好奇地七嘴八舌:
「枪决了?」
「只拍尸体的相片,有什么意思?」
「作好的準备都白费了。」
「是谁临时通知你们的。」
「真是川岛芳子吗?」
「不对呀,这是她吗?满脸的血污,看不清面孔。」
「奇怪!不准记者到刑场採访?」
「她不是短髮的吗?怎么尸体头髮那么长?」
「死的真是芳子吗?」
……
古川长老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半字,在一片混乱中,他有条不紊地裹好尸体,再盖上新被罩,再在被罩上盖一块五色花样的布。这便是她五彩斑斓的一生结语。
他沉沉吟吟地诵了好一阵的哀悼经文,血污染红和尚的袈裟。
两个小和尚帮忙把「它」搬上卡车去。
扑了个空的记者们不肯走,议论纷纷。
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报馆突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
「我要投诉!」
不过,卡车已开往火化场了。
日莲宗总寺院妙法寺和尚,曾同火化场上的工作人员,把尸体移放到室内。
整个过程中,动作并不珍惜。工作人员惯见生死,一切都是例行公事。
不管躺在那儿的是谁,都已经是不能唿吸没有作为的死物,这裡没有贫富贵贱忠奸美丑之分,因为,不消一刻,都化作尘土。
尸体在被搬抬时,手软垂。手心捏着的一张纸条,遗落在一个无人发觉的角落。
再也没有人记起了。
和尚念着经文送葬。
柴薪準备好了。
众人煺出。
两叁小时之后,烈焰叫一切化成灰烬。
下午一点半左右,火化完毕,古川长老等人把骨灰移出来,拣成两份——一份準备送回日本川岛浪速那儿供奉;一份埋葬。
火化场的墓地,挖有一个坑,在超度亡魂之后,一部分的骨灰便装在盒子裡头,掩埋了。
和尚给芳子起了法名:「爱新璧苔妙芳大姐」——她没有夫家,养父又在异国,本家无人相认,所以只落得一个「大姐」的名号。
在墓地附近,有许多人围观,不过并无哀悼之意。
只生前毫不相干的出家人,焚着香火,风冷冷地吹来,她去得非常凄寂。
爱新璧苔妙芳大姐。
生于一九○七。卒于一九四八。
一生。
但那通抗议的电话没有死心。
监察院也接到控告信了:
被枪决的不是川岛芳子!
死者是我姐姐刘凤玲!
此事一经揭露,社会舆论及法院方面,为之哗然。
这位女子刘凤贞道出的「真相」是——
她姐姐刘凤玲,容貌与川岛芳子相似,也是死囚,而且得了重病,在狱中,有人肯出十根金条的代价,买一个替身。她母亲和姐夫受了劝诱,答应了。但事后,她们只领得四根金条,便被赶了回来,还有六根,迄未兑现,连去追讨的母亲,竟也一去不復返……
事情闹得很大,报纸大肆渲染,官方也下令彻查。
扰攘数月,谣传没有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