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倨傲地先狠狠抽一口,徐徐喷出白雾,只待兵来将挡。
法官出示一本书,封面是大号铅字印着:《男装丽人》,村松梢风着。
「你知道这本书吗?」
「不知道。」
「你认得这书的作者吗?」
「哦,从报纸上得知的,他是日本着名小说家吧?」
法官沉住气:
「这本小说,有你亲自提供予作者的,关于与日本人勾结,策动满蒙独立的卖国资料。」
「哎——」芳子懒懒地答,「法官大人!你也说是『小说』了,你该看过《西游记》《金瓶梅》吧,这些小说裡头,一样有妖魔有淫妇,难道你也一一拘控么?」
哄堂大笑起来。
「希望被告态度庄重点!」法官恼羞成怒了,「这是在法庭上讲话。」
芳子马上表现得庄重:
「我对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话。希望你们找一个庄重点像样点的人来问我。」
她目中无人地,又再抽一口烟。
法官并没发作,只道:
「与你一同于北池子被捕的秘书小方八郎——」
她听到涉及他人的名字,马上辩护:
「小方只是挂名的秘书,事实上他是个一无所知的忠僕,他很善良,你们不应该逮捕他。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不谈这个人,然则川岛浪速、头山满、松冈洋右、河本大作、近卫文縻、东条英机、本庄繁、土肥塬贤二、宇野骏吉、伊东坂二、板垣征四郎——」
芳子静听这一连串日本男人的名字。
日本男人。
她半生就在这些日本男人手上,度过来度过去,终致一败涂地么?
不!
芳子慢条斯理,但一字一顿地声明:
「我不算『汉奸』!」
她睨着法官,看他反应。
然后,再用日语,一字一顿地:
「我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
堂上哄然有声,唼喋私议。
她不肯承认自己是中国人!
——是中国先不承认她吗?
那一年,她七岁。
第二章
女孩头上给结了个白色的丝带结。
母亲哄着,让侍从为她穿好一件白绸做的和服。
「我是中国人!」爱新觉罗·显哭喊,企图扯开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我不是日本人!」
在她天真纯洁的小心灵中,大概也有种本能,得知将来的命运,远在她想像之外吧?虽然她什么都不懂,惟一想做的、可做的,只是不要穿这件白绸和服。
母亲是大清肃亲王善耆的第四侧妃,是他所有妃子中,最年青貌美的一个,头髮特别长。肃亲王对这廿九岁风华的女人,至为宠爱,当然,对她诞下的王女——他廿一个王子、十七个王女中,排行十四的显,也另眼相看。但她泪流披面,童稚的喊声:
「我不愿意到日本去!」
母亲痛苦地一再哄着:
「好孩子不要哭。」
她牵着她的手,来到父亲的书房座前。
她实在有点怕父亲。
虽然他穿一身的便服,但仍一派王者风範,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显和她的兄弟姊妹们,往往离他远远的——一旦那么接近了,非比寻常。
大清皇朝其实算是「灭亡」了。
因为袁世凯势力的逼迫,宣统皇帝身不由己,王族们,匆促由北京城逃散至各地,一些蛰伏,一些仍伺机復辟。肃亲王早已看透袁世凯的野心了,他不信任汉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势力,尤其是在八国联军包围了紫禁城时,单身到神武门的浪人川岛浪速家。他用流利的中国话,劝服守兵,让他们明白顽抗的结果,终令这富丽壮观的皇宫遭受不必要的炮火洗劫。后来,紫禁城是兵不血刃地宫门大开了。
肃亲王与川岛浪速围坐炉火之旁,笑谈大势,抱负甚为一致,意气相投——留得青山在,大清皇朝是不会灭亡的!
在流亡的王族中,惟有善耆,从没死过心。他还打算到奉天,与张作霖共同树起讨袁大旗,不过在他脱离北京城的第十天,宣统皇帝正式把临时共和政府全权移交,等于煺位了。
善耆只好逃到日本的租借地旅顺,另图大计。
他十四王女显格格,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不,是计划的重心!
寄寓旅顺的王府很大,楼房是俄式,红砖所造,位于山岗上密林中,房间二十八个。肃亲王的书房在二楼。
「来,跟父王说保重,再见。」
她怯怯地,抬起泪眼。
这是她生父,一个上百人大家族中的头头。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肃亲王家便是八大世袭家族中佔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肃亲王,性格强,具威望,深谋远虑,指挥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饭吧,都靠鐘声指挥,齐集在大饭厅,庄严地遵循着守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