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点的密雨,兜头噼脸地打过来。天变得更黑。
突然,暗处闪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闪出来,不知何故,便被车子撞个正着。车子煞掣不及,车轮发出怪叫。
黑影弹起,啪一下,撞在车头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体,流曳着。
武龙毛骨憷然地看个清楚,那是一头黑猫。车上叁个人,与它的尸体面面相觑。整张嘴脸,咿牙龇齿,死不瞑目。那么近,在武龙眼中放大了,如同一头小老虎。
他和她浑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水拨犹一下一下地活动着,把猫的血清洗了。血迹淡化,随水东流。
武汝大见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
「没人见到,快开车,走吧走吧!」
车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甚是精明,如顽童脱险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噼裂开了。暴雨狂洒,为一头死去的动物喊冤。
武龙听着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余情未了。
一边打嗬欠,一边出来当他的司机,鬍髭绷硬,满目红丝。乍见单玉莲身影,好生衝动,突绕过车头,到她身畔,企图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么淡漠:
「我昨晚饮多了一点酒。」
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后下道命令:
「站在那儿干么?开门呀,你不『开门』,我怎上车?」
她比他坚强。
武龙惟有开了车门,侍候她上车。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儿去?你不『吩咐』我怎开车?」
单玉莲便摆出一副老闆娘的姿态:
「十时学车、十二时入元朗与我老公一起吃饭、二时半到尖沙咀上英语会话、四时半下午茶、六时前要回到家了,我炖燕窝给老公吃。都记得吗?」
这便是她的日誌了。
武龙沉默地做妥他分内的工作。每当她到达一处,他便在楼下或车上等候。
眼看这个女人,由一个土裡土气的灿妹,日渐蜕变,也追上了潮流——暂时是旺角或铜锣湾型的,没到达尖东或中环。
她从来不正视他。
也有。每当他将要跟她眼神接触时,她早已飞快地转移,只待男人没有留意,方伺机看着他。
其实这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那个人就在前面了,那个人就在后面了,总是隔着无形的墙,思念得明昧不定。
又下雨了。
秋风秋雨,在驾驶学校的门外,她一出来,便见一把硬撑着的伞。是一把男人的伞,最古朴的黑色大伞,如一张罗网,不见天日,把她接到车上去。
一路走向停车场,她靠拢一点,他煺开一点,结果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还打开车门,冷着一张脸,护送她进去。
见他在凉天裡一身是雨,单玉莲也有不忍,便叫他:
「你抹乾了雨水才走。」
衣衫尽湿,怎样抹也抹不干。这样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多半会招凉。因而把声音暂且放软:
「把T恤脱了才抹吧。」
——然后,她静静地,见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现在这么狭窄的一个天地裡。她搅不清他什么时候一手脱的衣,只是,因抹水的牵动,他的肌肉是结实而充满力气的——色情的。
单玉莲的嘴唇有点乾燥了。
心灵上也有悲哀而婉转的牵动,配合着他的手势。眼波悄悄地流滚。
她实在想抚摸一下,然后捏它,俯首咬一口……
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觉地舔着唇。
车子突然开动了。
武龙说:
「雨那么大,上不上美容课?」
晚上,她特别地瞧不起躺在身畔的武汝大。憋了一肚子气来骂他:
「你这人,既不武,也不大。中间还是个『汝』,你看,水汪汪,软弱得一如女子。你真没用!明天你快写信到报上疑难杂症信箱,问一问主持人,该怎么救你!」
一脚把他蹴开,迳自洗澡去。
武汝大觉得对不起她。自己模样又那么可怜,百般扭动,雄风不振。但她今晚上,要得太狂野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别快。不过说到底,还是对不起她。
他有点脸热。
唉。这一晚快点过去就好了。
单玉莲在上美容课时,感觉自己眉目之间,如笼轻烟,如罩薄雾,眼神几乎要穿透重帏,穿透镜子,到达她要到的目的地。
她不容许自己憔悴。
依循导师教的方法,轻轻地扫着腮红,漫漫地化开于不自觉中,溶于脸色上。
费煞苦心地装扮,她又觉希望在人间。她新生了。
即使不着一字,她也要他见到她今天特别漂亮。不必讚美,他的神情自会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