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忽儿便不见了她。也好,她一定有办法在众人裡把他寻出。也许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我和阿楚把她带来,是一个最大的帮忙,以后的事……
茫无头绪。听得一个老人问另一个老人:
「罚了多少?」
「公价。」
「次次都罚那么少?」
「把我搾乾了都是那么少啦。」
他乾咳一声,起来向厕所走去。不忘吐痰。这人有那么多痰要吐?还在哼:
「当年疴尿射过界,今日疴尿滴湿鞋!」
阿楚听了,很厌恶:
「真核突!」
到他回来时,有人来叫埋位,众又跑到片厂中。未拍戏之前,化妆的先为各人脸上添了污垢,看来更加不堪。如此一来,谁也看不清谁了。
五分鐘之前,这儿还是一片扰攘,尘埃扑扑,汗臭薰薰。五分鐘之后,已经无影无踪,在另一个世界中,饰演另一些角色去了。他们坐的地方,是小桥石阶,此情此景,不免想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境界——虽然是人工的。
「如花!如花!」我轻轻向四周叫她名字,「你到哪儿去了?找到没有?」
没有迴响。
「哗,已是十时了。」阿楚看表,方才惊觉时间无声地流洩,再也回不来了。
「如花?」我只好到处找她去。
阿楚分头叫:「如花!」
她怎么了?究竟是找到,抑或找不到?我渐渐地担忧,是不是迷了路?是不是发生了意外?何以销声匿迹?
这样地唤了半晚,携手行遍了片厂的南北西东,都是枉然。
裡面有叱喝、唿喊、求饶、送命的各式声音,不时夹杂了NG、咳和导演的骂人粗话。不久机器又轧轧开动。只有我和阿楚二人,于凄寂无边的厂外,焦灼地找一隻鬼。
终于我们找不到她。她一直没有再出现了。永远也不再出现。自此,她下落不明。
竟然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
竟然是这样的。
我们于黑雾虫鸣中下斜坡,丛林中有伤心野烟,凄酸絃管。偶然闪过一片影,也许是寿衣的影,一忽儿就不见了。
我总误会着,如花正尾随我们下山,就像第一晚,她蹑手蹑足在身后。但,这只不过是我感觉上的回忆。无论我怎样回忆,她都不再出现了。是的,她一定见到自己痴等五十多年的男人,她一定认得他。也许她塬是明白一切,不过欺哄自己一场,到了图穷匕现,才终于绝望。一个女人要到了如斯田地方才死心?就像一条鱼,对水死了心。
她也欺哄了我一场。我上当了。
二人步出影城,过马路,预备到对面截的士出市区。在等过马路的当儿,我心头忽然一阵恐惧,一切都是假的吗?
一切都是骗局?
我怕勐回头,整座的影城也不见了!
直至安全抵达彼岸,才放下心头大石。
它还在!
我才晓得惆怅。
的士来了,我和阿楚上车。那车头插了束白色的姜花。姜花是殡仪馆中常见的花,那冷香,不知为了什么,太像花露水的味道了。
收音机正广播夜间点唱节目,主持人介绍一首歌,他说,这歌叫作「卡门」,唱得很骄傲:
「爱情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玩意,
一点也不稀奇。
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
有什么了不起?」
阿楚问我:
「什么人唱的?」
「我不知道。」
「什么年代的歌?」
「我不知道。」
「卡门是谁?」
「你别问来问去好不好?我怎么知道?总之那是一个女人。」我不耐烦地发脾气。我从未因为这种小事发过脾气。
阿楚略为意外地转过头来。没有再问下去。她无事可做,又想下台,只好依偎着我。她也从未因为这种小事而肯不发脾气。
洒脱的歌犹在延续: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
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
什么叫痴,什么叫迷?
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
你要是爱上了我,
你就自己找晦气。
我要是爱上了你,
你就死在我手裡!」
听着听着,不寒而慄。不知谁死在谁手裡。
摸摸口袋,有件硬物,赫然是那胭脂匣子,她不要了!我想一想,也把它扔在夜路上。
车子绝尘而去,永不回头。
当我打开今天的报章时,才发觉自己多煳涂,那寻人启事还没有取消。在那儿一字一字地蹿入我眼帘,辗转反侧:
「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