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凝聚起来,他立即看到了熟悉的场景。一道古老、苍黄、荒芜的山坡,一簇簇干瘦如骨刺般的野草,歪歪斜斜地指向一片没有太阳的灰暗天空。一个孤单的身影,看起来多少像个人形,正吃力地攀登。这是个老人,身上一袭暗淡无光的袍子,几乎遮不住身体,就像是从天上充满敌意的虚空中硬抢出几丝东西织成的。他,威尔伯·默瑟,正在艰难地向前跋涉。随着约翰·伊西多尔握紧手柄,他感到身外的客厅渐渐淡出,周围的废旧家具如潮水般退去,他再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他感觉自己,就像从前一样,进入了这个场景,这苍凉的山冈,这苍凉的天空。同时,他再也看不到那个爬山的老人。他自己的脚在地上慢慢拖动,在熟悉的碎石中寻找落脚处。他感觉到双足被尖石硌着的刺痛,也闻到了空中雾气的酸楚。这不是地球的天空,而是某个陌生、遥远的所在,通过共鸣箱传递过来,让他融入其中。
这种彻底的穿越方式,一如既往令他目眩神迷。他不但肉体上与威尔伯·默瑟合一,意识与精神也与默瑟融为一体,就像其他每一个此刻握住了手柄的人,不管他在地球上还在哪个殖民星球上。他体验到了所有人的思绪,听到了熙熙攘攘的杂音。他们和他一样,只关心一件事。意识的融合,把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个山冈,这次攀登,这种超越自我的渴望。这种感觉一点一点地演化,慢得几乎不可觉察,但一直在演化。脚下的石子正在哗哗往下滑。他想,再高一点。今天,我们比昨天高了一点,而明天——他,这个无数灵魂复合成的威尔伯·默瑟,抬头望了望前方的山坡。一眼看不到头。太远了。但总有一天我们能爬到顶。
突然,一块石头飞来,砸到了他的胳膊。他感到了疼痛,半转过身。另一块石头擦着他飞过,撞到地上,砰的一声,吓了他一跳。是谁?他打量着远处的敌人。还是那批老对手,在他视野边缘若隐若现。它,或者它们,跟着他一路爬上山来,还会一直跟到山顶——
他记得山顶,坡势突然变平,攀登结束,开始下坡。这发生过多少次了?不知多少次,都混在了一起。未来与过去混在了一起。他以前的体验,与终将得到的体验,都混在一起,除了眼前当下,再无其他。他站定稍作休息,揉着臂膀上被石头割开的伤口。神啊,他疲倦地想。这哪里公平了?为什么我要独自一人来到这里,被我看不见的人折磨?然后,在他的意识中,众人的嘈杂打破了孤独的假象。
你们也感觉到了,他想。是的,那些声音回答。我们左臂挨了块石头,疼得要死。好吧,他说,我们还是继续爬吧。他继续向前,它们如影随形地立即跟上。
曾几何时,他想起来,生活是另一种样子。在大诅咒到来之前,他也曾有过快活的日子。他的养父母弗兰克·默瑟与科拉·默瑟发现他时,他在一个气垫救生筏上顺水漂流,那是在新英格兰海边……还是在墨西哥的坦皮科港附近?他已经记不清楚细节了。童年是愉快的。他热爱所有生命,尤其是动物,曾一度能够起死回生,救活死去的动物。他与兔子和飞虫生活在一起,不管是在地球上还是在哪个殖民世界。但现在,他已经忘了这些细节。然而,他记得那些杀手,因为他们把他当作变异人抓了起来,认为他比其他特障人更特障。从此,一切都改变了。
当地法律禁止让死者复生的时间倒流术。在他十六岁时,他们曾明确告知他这一点。但他在残存的树林里又秘密干了一年,直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老太太告发了他。未经他父母同意,杀手们就轰碎了他脑中那个独特的结瘤,用的是放射钴。他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这是一个填满死尸与枯骨的深阱,他挣扎了不知多少年才爬出那个深坑。他最钟爱的两种动物,驴和蟾蜍,这时已经消失了,灭绝了,只剩下东边一瓣残肢,西边半颗头颅。最后,有只专程来此等死的鸟告诉了他这是什么地方。他陷入坟墓世界里了。他想要出去的话,必须等到四周散布的断骨会合生长成一个新生命。他已经与其他生命的新陈代谢融为一体,在它们复苏之前,他是没法复苏的。
这部分循环持续了多久,他不知道。因为一直没有什么事件发生,时间变得无法衡量。但最终,枯骨生出了肌肉,空眼眶里长出了能看见世界的眼睛,恢复如初的鸟喙和嘴巴开始发声,咔吧,汪汪,喵呜。也许是他干的,也许他脑中那个超感官结瘤长回来了。也可能不是他干的,只是一个自然过程。不管怎样,他不再沉沦,开始和其他生灵一起向上攀登。很久以前他就看不到它们了。他发现自己似乎是在独自攀登。但大家都在,都陪着他。他能感觉到它们,很奇怪,就在他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