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彭德怀早收到的通报,但仍专心听着。他觉得毛泽东正在看自己,但他看过去时毛泽东正在出神,所以,是错觉?
没有任何好消息,而再听一遍,可以说都是糟得不能再糟的消息。所以在座者没有任何好神情。
秘书接着念:“……八九月间,美机共九次,计十九架飞机轰炸我安东、辑安、临江、宽甸,造成三十七人死伤;我十三兵团已进入待命。又及,美朝鲜半岛集结兵力已逾三十三万,计入海空兵力则逾四十万。”
彭德怀又一次觉得毛泽东正在看着自己。这回他们对上了眼——不是错觉。
一一
北京饭店。“咔嚓咔嚓”,墙上的挂钟声音有些发涩。
被褥就没打开,与初始相比又多了很多的资料平摊在床上。彭德怀搬了张椅子,以床当桌。这时他倒显出戎马风骨了:其一是基本用不着靠背,手扶于膝一溜直的军人坐姿;其二是以床为桌——想把资料尽收眼底时,桌子永远不够大。
因为看了太多次,所以不用再翻看。偶尔会与资料上的麦克阿瑟对视。
挂钟异响了一声,十二点。这让彭德怀皱眉,这年头的钟难得有准,而其职位又让他对时间极敏感。掏出自己的怀表,果不其然,挂钟快了近一分钟。于是凝视着怀表的秒针跳动,直到十二点,而远处传来遥远的钟声——那个是准的,怀表也是准的。
收好表,彭德怀继续沉思与积虑。
唯一能打断这种思虑的是他的怀表,他每次掏出怀表来确定时,精确到秒,总卡在一个准点上。
三点。彭德怀霍然站了起来,与其说是终于下了决定,不如说是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于是拨通了内部电话:“备车。中南海。”
一二
那种霍然而起的劲头一直延续到中南海菊香书屋。彭德怀匆匆进来。他终于有些发愣,因为除了来给他引路的精神困顿的警卫,还有一个精神抖擞的毛岸英。
毛岸英敬礼,或者说,他终于找到机会敬了个像样的军礼,以及在彭德怀责怪的眼神下,报以一个热切、赧然又略显得意的笑容。
毛岸英:“爸爸说,您会来。”
他这就算接替了引路重任。彭德怀沉默地跟上,他的坚决在此刻略显不近人情:因为他不想满足这孩子一直写在脸上的心愿。
一三
书案,台灯,纸笔,摊满案面的资料与彭德怀的床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彭德怀是静坐思考,而这位是通过大量纸笔和纸烟思考,所以多了纸笔和填满了大半的大号烟缸。思考者并不在这。但毛岸英引领着彭德怀经过时,彭德怀却注目了那处书案:毛泽东把夜晚当白天用,他是见怪不怪的,但书案上的内容让他没法不注目。
毛岸英推开一扇门,是个放映间,毛泽东在看一部内参片。放映间光线很暗,并有烟雾袅袅。
内参片正在介绍——
美国与中国的钢铁产量比是8785∶60(万吨),原油产量比是2.6亿∶20万(吨),GDP比是2400亿∶100亿(美元),国防开支比是150亿∶7亿(美元)。美国在“二战”期间生产了8万辆坦克,1400万辆汽车,30万架飞机,131艘航母,大致一周下水一艘航母,平均每小时生产2.2辆坦克,诸如此类的。
世界第一工业大国的景象,让新中国的见证者和创造者们也有些怔忡:真要和这么个庞然巨物直面吗?
他们的影子映射在幕布上,与那些巨型的机械化产物绞接在一起。
毛泽东说:“人均寿命三十五岁的国家没有工业,因为人生刚开始就结束了。”
彭德怀:“战争,饥寒,疾病。我昨天还在想,仗打完了,中国人至少能有个五十年的人生。”
“遇事不决睡一觉。”毛泽东扔下播放的影像转过身来,“可你没睡,想好了?”
彭德怀:“想好了。和平,温饱,建设,人才有得七十年,甚至百年。”
他们太熟,所以毛泽东仍等待着——你没说完。
彭德怀:“可是东北,全国七成多的工农业总产量,重整旧河山的发动机。东北不稳,我们只怕还没有三十五年,所以……”
没说决定,但说了动机,动机决定了决定,所以毛泽东轻轻叹了口气:“并不想打,为了现在真不想打,可为了将来不得不打。”
彭德怀用一个无言的敬礼代替了他的决定。
门口的毛岸英很想看下去,但这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轻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