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愣着,一个人被否定太久了,会不相信赞扬,而现在这种赞扬,让他觉得歉疚和悲伤,而他又那么要面子,不愿意表露歉疚和悲伤。
雷公:“还有是我要跟你道个歉啊。这事是从我这闹起来的,小万里,你可能是个二杆子兵,可你不是一门炮,真不是一门炮。”
他瞬间触及了万里心里最大的悲伤,还是万里一直鲠在心里却无法表述出来的,让万里都蒙了。
雷公:“这仗完了你也许就是个战斗英雄。可你还得是小万里,孩子,胡闹、蹦跶、二乎,因为,看着烦,可没啥比那个更好。”他瞪着千里和梅生,居然又出来了平日的凶狠,因为他要个保证:“别把他当炮。”
梅生立正,肃立:“伍万里同志是第七穿插连第677个兵,是我们最小的小兄弟,他不是一门炮。”
说完了他仍肃立,强拧着脖子以免让眼泪溢出来。
一片肃静,因为雷公死了。
三十几个呼吸此起彼伏:死的是雷公,不是别人。
沉默了很久,没人说话。
千里:“……他其实很爱热闹,贼爱扎堆。”他哭也似的强笑了笑:“他说别把他扔这。想办法,带他回国。”
梅生:“火化……这是我们都不知道是哪的敌后,明火是找死。”
千里:“必须完成。”
万里已经去完成了,拿了把刺刀,找了处他觉得还不错的树下,开始凿土,跪着,刺刀高举过顶,然后猛一下凿下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那么一小块冻土,这是个让人绝望的进度,但是余从戎加入,平河加入,七连所有幸存的人加入。
梅生:“……也是个办法。得留个记号。”
他过去,清掉一块树皮,然后在上边刻出一个五星。很不满意地左右打量——强迫症的人在这时候总有点强迫症——而且,那不够醒目。
千里没梅生那毛病,过来,在自己掌心上划了一刀,然后一把血抹在五星上。现在醒目多了。
梅生“什么烂主意”这种表情地睨千里一眼,但这不妨碍他给自己也来了一刀,然后让那一小块更加殷红。
梅生想起来,从自己行囊里掏出那份C级口粮,因为不够分,干脆就没分,现在他端端正正把口粮放在已经初见雏形的冻土坑里,然后回头,迎接千里“你这主意更烂”的眼神。
梅生:“你说的,反正不够分的。他得上路啊,他出远门。”
十几件临时凑合出来的工具此起彼伏,没有更多是因为那方寸之地容不下更多的人。
雷公安详地倚在树上,看着七连为他收拾临时的休憩之地。
间或地有人出来,对冻土做那样的操作让他们连划一刀都省了,因为手都烂了,于是他们把血抹在那片殷红之上。
于是殷红愈发殷红。
九六
天空有几颗星星很规整地闪烁,那是美军往战区空投物资的夜航灯。
千里和万里坐在林边看着,没这个意识也懒得意识,剧战和巨大的悲伤之后人基本上就是真空。
万里:“哥,我可能快死了。你不用带我回家。”
千里没转头,睨着弟弟,看着万里在那幼稚又老成地述说愁事。
万里:“也不用埋我。”他看着自己烂掉的手,那现在属于不值得包扎的伤:“太累。不想累死你们。”
千里:“怎么个意思?”
万里很认真地戳了戳自己的心脏,自我诊断:“我这里痛。一挣一挣地痛,一胀一胀地痛,有时要裂开一样地痛,刀子扎一样地痛。咱老家也有人这样,没多久,他死了。”
千里:“啥时候有的?”
万里:“你把我从山坡上推下来,让我自己走那会有的。后来就常有,现在特厉害。哦,还得早,瞒着爸妈跟上你那会就有了。不过不厉害。”
千里:“站起来,这病能治。”
万里乖乖站起来,千里看着弟弟,从来不走心的家伙现在在心痛,那是个陌生的感受,万里又痛又怕,喘不过气。不到一个月,万里体会了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别离,第一次负责,第一次勇敢而非放任,第一次自豪,第一次体会团队,第一次认知国家,第一次见证生死,现在是第一次心碎。
千里一拳抡了过去。
万里愤怒:“你干什么?”
千里:“挨打的地方痛,现在是不是心里没那么痛了?”
万里愣了一会:“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