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苏军:“乌拉!战争结束了!”
一名美军:“上帝!和平爆发了!”
这声音终于让这场狂欢冷场了一下子,大家瞪着那个摇摇欲坠酷爱反向思维的家伙,然后美军和苏军面面相觑:“二战”前是敌人,“二战”中又成了朋友,“二战”结束又要成敌人,今天晚上又成了朋友……再然后呢?
抱着酒瓶子的那位机灵地解窘:“可以回家啦!”
于是大家继续乌拉,继续呼啊。
解窘的家伙旋身,抡出了已经倒空的酒瓶,用力之猛让自己都从桌上摔到了雪地上。
那样粗重的酒瓶只能是苏维埃制造,它结结实实砸在树干上,毫发无损,然后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滚落,憩居雪地。
战争结束,可以回家。那天晚上他们是苏联人眼里最可爱的美国人,是美国人眼里最可爱的苏联人。
冬去春来,雪积雪消,那个人工造物似乎要与这里的磐石一起待到亘古。
轰鸣的引擎声响起:飞机的,舰船的,战车的,如此规模庞杂,只能是属于战争的。
一枚至少五百磅的航空炸弹凌空而下,于是取代酒瓶的是一个足够把三房两厅塞进去的弹坑。
四
一九五○年九月十六日,仁川登陆第二天。
天空被机群渲染成金属色,海面被战舰渲染成铁灰色,铁灰色的登陆舰艇抵近冲滩线,放出军绿色的战车。
这一切很快变成泥浆色——因为仁川登陆点是按公里算的黑色泥涂。泥浆裹在履带和轮子上,然后再被甩成绝无死角的咸湿之雨,黑泥让履带和轮子在哮喘中变粗,留下很多军靴,让辗转其中的陆战队员和他们的装备面目全非。舰炮在开火,成吨炸起的泥浆远比杀伤弹片可怕,因为它落下时几十倍于杀伤半径,而且绝无死角——于是在弹坑和简易战壕里做攻击姿态的陆战队员都是满头满脸的泥浆。
“早安,仁川的烂泥。昨天我们炸你,今天我们又来炸你,也许明天我们还来炸你。对,珍珠港都没吃过这么些炸弹,可昨天炸,是因为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的道格没空来参加D日[1],今天炸,因为道格和他的记者们要来参加D+1日!所以,请迎接战争像迎接太阳一样,不要再糊在我们的脸上啊!”
刚开始的大全景中,这很容易被误会成某个战地播音员的广播,但很快发现,不是的,它是陆战一师布雷登·乔斯上士的宣泄——作为蜷在烂泥里的一员,他把地图卷成个喇叭筒。好吧,倒也算战地广播。
高级军士长小杰登·怀特过来,冷眼相看。这是个一丝不苟的军人,即使在这场不是战斗的战斗中,战壕姿势也如教科书一样规范。
布雷登:“你是非美委员会成员吗?这是内部频道。”他转过烂泥糊的脸,两张泥脸面面相觑。
小杰登:“不会拍你。拍了也会剪掉——学会闭嘴的话,你早就不是我的助手了,我的助手。”
他伸手把布雷登拉起来,两人蹒跚地挣扎出烂泥,拍掉对方身上的烂泥——这两人是老交情,共同经历了“二战”的老交情。
拍摄完登陆远景的战地记者们正收拾着家什,深深浅浅地离开——这是一段摆拍,在九月十六日,对九月十五日的仁川登陆进行大规模摆拍,但它将是这几天美国新闻的头条。
* * *
[1] 军事作战中,D日用于表示某次作战或行动的那一天。
五
小杰登和布雷登走过滩头堆积如山并且还在继续卸下一座座山一般的辎重和装备,带相机的记者和带枪的军人几乎一样多,因为今天要摆拍。有时这俩泥人会被嗅觉敏感的记者抓拍一张,那泥泞,那疲惫,那漠然,一定会被评价为硝烟和泥泞之中的真实。然而“道格!道格!”的欢呼忽然响彻滩头,抓拍的记者迅速跑开了。
小杰登和布雷登迟缓不堪地赶向那艘正在抢滩的坦克登陆舰,正在开启的舰首周围已经被穿军装和西装的人群给包围了,只能看到蛤壳一样开启的舱门。没法不迟缓,因为他们带着几十公斤的装备和十几公斤的烂泥,即使在穿军装的人群中,他们都是两个另类。
那也不能错过这场热闹,于是在嫌弃和诧异的眼神中一径往前。布雷登还想挤进去来个雨露均沾的,被小杰登给拽住——不管仁川是谁在打,这里谁的身份都高于他们俩。
所以那个高大的,玉米芯烟斗总叼成仰天四十五度的身影在他们眼里是不断被人头和肩膀给分切的:他在分切中,在很多人的簇拥中涉水,但绝对没人敢走在他之前。有很多种方式可以不湿裤脚地登陆,可他就是选择了和当年光复菲律宾一样的方式——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美利坚的国家级明星,一年后杜鲁门因罢免他支持率下降到百分之二十六,而同时举国都在质疑朝鲜战争的必要。所以对媒体缺乏概念就会很难理解麦克阿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