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硝烟仍遍布焦煳的山谷,一切原有的全成了高温下的扭曲形状。原来的志愿军指挥所,因为建筑彻底烧塌,成了露天的,残余的火焰仍在扭动出怪异的形状,但更让人恐惧的是烧过的残余物,人类这时只会往一个方面联想。
用桶、盆,甚至衣服,兜上焦土去压灭火势。人们已经开始挽救无法挽回的一切。
彭德怀不声不响地进来,脚下的焦黑发着让人心悸的碎响。
那名战友过来,他是抢救得最疯狂的一个,摇摇欲坠,他也是濒临崩溃的一个:“刘秘书……他说这是他爸爸给他的。”
彭德怀看了眼已经烧变形了的那只手表和手枪,光看背影他明显僵硬了,但看脸他很平静,一种黑色的、冰一样的平静。
彭德怀:“我会转交。”
他忽然很疲倦,很想走开,于是人们仍然只能看到那个佝偻而又挺拔的背影。
军官:“我们需要……刘秘书的全名。”他真不想去戳这一下,但没辙。
于是那个背影站住了:“……就是一个中国人的儿子。”然后他在人们的视线中恢复了坚强:“给我一个新的指挥室。”
四七
森林秃出来很大的一块,光是飞扬的粉尘就已经可以让最有耐心的人也放弃观察了,少顷,秃掉的边缘有依稀的蠕动。
千里:“第七穿插连!有活的没?”
七零八落的“有”的声响此起彼伏。之前的狼奔豕突算是没白整,七连实际上已经跑出L-19标定的火力覆盖区。千里吁了口长气。
千里:“有死的没?”
余从戎:“没有!绝对没有!”
“你不能替烈士……”平河无奈地挥手,“……说话。”
余从戎:“乐观,要乐观。”
但确实没有,有轻伤,连重伤都没有。千里在狼藉中走动,快乐地确定了这个事实。后来他踢着一尊高耸的屁股——万里把脑袋塞在断裂的树冠里。
千里:“好啦!起来!是炮弹,我们被炮弹炸了!第七穿插连的泥腿子们,咱们被炮弹炸了!”
雷公胡噜着万里,后者都炸出自闭症来了:“得。指导员瞎了,连长疯了。”
“飞机太远,炮击总有我们够得着的发射阵地,无非来袭方向十几或几十里地。我们没偏离战场。”梅生有些悻悻,“我没聋。好像也没那么瞎了,能看点影子了。伍连长,我想看战场。”
千里:“就地休息。”
千里搀着已经被他摔得一瘸一拐的梅生。森林被啃掉了很大的一块,七连的连长和指导员在焦土和雪原中蹒跚相携,循声而行。
四八
梅生扶着一棵被炸断的树,透过眼睛上脏污结霜的布条去“看”,看不见的人总会下意识仰头,这让他看上去并不是狼狈,而是骄傲。
他“看”着狼林山脉下的雪野,和爆炸,和硝烟。千里又开始了只在梅生面前才会有的胡闹,他把望远镜杵在梅生眼前,而梅生习惯性无视。
梅生:“……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但是他开始哭泣,恸哭。
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可我想起倒在路上的战友……对不起,我真的不够坚强。”
千里:“去他的坚强。我们一边倒下,一边站着,这就是坚强。”
哪怕还在哀恸着,还在把眼泪揉进蒙眼布里,梅生已经开始计议:“……现在,我们在悬崖上?”
千里:“很悬的崖。看得到战场,找不到下山的路。望山跑死马。”
梅生:“我听着不是一天能打完的仗,七连还有一顿的粮。我们有一整个白天休息,天黑再择路下山。穿插连是刀片,你别总当锤子使。”
千里表示欣慰:“你快好了。你终于不是一个瞎指导了。”
四九
确实就一顿粮,一顿是倒空了袋底的两把炒面:把残雪盛进容器,用体温焐化,再一起吞下——这还是那位司机逼他们多带了粮,大部分部队早断顿了。
雷公、余从戎、平河团团坐,中间是基本重度自闭了的万里在心理疏导。平河把对万里堪称庞然的M1919A6机枪端过来,连着二百五十发的弹链。
平河:“你喜欢枪。这是我的枪……”
雷公:“这门炮也就你当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