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你说啥?”
千里:“……该说的是,你懂啥。”
万里继续蒙,看哨兵,哨兵居高临下笑吟吟地伸出大拇指——他以为是战前教育。
千里命令道:“现在推开门。”
万里推门,没推开,使劲推,没开。
门里粗野地提示:“死踹!”
千里:“就是往死里踹。”
万里看看千里,往死里一脚踹,然后就被扑面而来的人声和热气给席卷了。千里把他推进去,看了眼那位哨兵,关上门。
二四
七连烟火气很足,一路打下来,能活着并在服役的一定是老兵——很多是已经不习惯平和日子的老兵。只要有瓜子,老兵能嗑着瓜子数身边的近失弹,所以尽管临战而且是敌方都不明的战,第七穿插连宁可把心思用来补袜子,因为真开打,一双舒适的脚绝对比患得患失更具实效。
这几乎是七连从连长伍千里到普通一兵的共有气质:一种平平淡淡却又不失轰轰烈烈的实用主义气质。
千里刚关上门,冷风与热气还在交锋,余从戎就人形蚂蟥一样扑上来。
余从戎喊道:“连长回来啦!我们又是有连长的人啦!”
千里一脚把本连战斗骨干、投弹手余从戎踹到门边:“堵上!漏风!听到风声,紧着赶回来了。”
雷公死样活气表示欢迎:“没你不少,有你,也就还好吧。”
余从戎打诨道:“坏老头子这就算拍马屁了!平河,你也赶紧拍个马屁。”
万里缩在门角冷落着,也眼热着,眼热军伍汉子无分彼此的熟络,也眼热一看就比手枪厉害得多的步枪、机枪,以及一种陌生感:
这节闷罐连人带装备塞一个连绝对算挤的,所以沿着车厢两壁纵向铺开的大通铺都是三至四层的立体,这让投过来的各种目光也成了立体。满眼横陈着被褥、枪械、背包绳做的挂衣绳,睡着的,或者没睡而往这边打量的人——这么早就睡是因为躺着比站着省地方。车里头烧了个煤炉子,再加上人越多越暖,已经到了热的地步,所以没几个穿得住正装的,满眼大光膀子、褡裢、夹袄、背心、衬衣、肚围子,年轻的强健的躯体,以及躯体上的战痕,一个五湖四海的一九五○年中国男式内衣大全。而打多了仗的人眼神不一样,那些目光把万里刺激得像被啄了的小公鸡。
炮排长雷公,须发半白,一脸挑事样的半老头——带着那种后世里坐在传达室找碴,很能刷存在感的糟糕气质,踞着个能固定在长凳上的手摇砂旁轮打磨一把德式工兵铲,旁边各型刺刀、柴刀、砍刀、开山刀排着队——他怨声载道地包干了全连的活。
余从戎,光从名字看就是翻身解放把歌唱的主,擅长使用手榴弹和冲锋枪,有个非正式名目曰冲锋兵。很需要英勇的他却有点猴形猴相,没说笑时就准在寻找新的笑话和滑稽。他之前在帮忙摇砂轮,后来在打诨,现在在忙着用破布堵门——所以得死踹。
平河,一条平和到看似木讷的大汉,即使在现代步兵中仍是火力核心的机枪手。为了靠近那一老一猴,裹着被子移驾到地板上——因为那儿离他的朋友更近。他套了个拿旧衬衣撕出来的背心,他那挺M1919A6弹链式通用机枪搁在身边,是最让万里眼热的,可手里却是长针粗线,细巧而专注地对付手上的帆布玩意——他在缝制专属于余从戎的携具,后者哪一战都披挂着十几个手榴弹,制式携具根本不够使的。被余从戎点到就憨憨地点点头,这就算马屁了。
千里:“这个比新还新的兵,待会再登记入册……先交给炮排。”
雷公:“我排真不缺补充兵。”
千里:“也姓伍。伍万里。”
众皆哑然。千里和雷公对视了会儿,老头眼里的内容甚至比千里更丰富。
雷公:“疯了吧?这点工夫能教他啥?”
千里:“教他活。”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抬头看见车厢那头他本没指望看见的人:指导员梅生,全连唯一有假衬衣领子和袖套的精细上海人,现在他正穿戴着他的假衬衣领和袖套,用奇怪加责怪的眼神看着,然后转身走了。
雷公:“你是想问梅指导员不是复员了吗?”
千里:“所以我玩命赶回来。”
余从戎:“他也说连长不是去省亲了嘛,所以蹬了三百华里的脚踏车,重新入役。他老婆追了一百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