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刑警给卫峥嵘端来一杯浓茶,凑近了打量着卫峥嵘,语气幸灾乐祸地说,泡了澡还头疼?卫峥嵘说,疼不疼,看喝多少。朱刑警问,你喝了多少?卫峥嵘说,不知道。一般来讲,卫峥嵘说不知道就是喝到了极限的意思。
这时一名身材发福的中年刑警老杜走到陆行知桌前,此人名叫杜国友,是刑警队老大哥,好脾气,能聊天,一聊像天津人说相声似的搂不住。因为气质土得掉渣,大家有时候叫他“老土”,他对这个称号并不在意,还有点儿自豪,说这证明自己不忘本,始终紧贴苍黄大地。老杜替卫峥嵘向陆行知解释说,他没别的意思,咱们这儿不定带进来什么人,你想让他们看见你老婆长什么样吗?老杜话说得明白,说服力强。陆行知听后,掀起玻璃,把照片放回公文包里。老杜对陆行知印象不错,又低声补了一句,老卫啊,刚离婚,对他也是个刺激。不过他声音大到恰好卫峥嵘也能听见。卫峥嵘恼怒地说,放屁!
陆行知把一个文件袋递给卫峥嵘说,我的档案。卫峥嵘没接,说,不用看,看也白看,你干……朱刑警把他的话头及时截住,说老卫,喝茶吧你。卫峥嵘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本来要说“干不长”。卫峥嵘喝了口茶,问陆行知,你派出所干得好好的,干什么刑警?陆行知大概猜出了卫峥嵘本来要说什么,他想说,他能干长,而且能干好。这个回答很重要,他想用最简短的话,概括出自己最深层的意思,斟酌了半天才说,这是……我的理想吧。我想破对人类伤害最大的案子,抓对人类伤害最大的罪犯。这话可能在心里已经转了许多回,然而一说出来就有点儿生硬,连他自己都听出了很像表面套话,拿腔拿调,尴尬的不行。
卫峥嵘马上就有了反应,挑刺说,人类?这词儿用的,你联合国大会上发言呢。你来错地方了,也晚生了六十年,你应该去抓希特勒。陆行知勉力解释说,不是,我的意思是凶杀案,夺取人命……这次朱刑警抢在卫峥嵘之前拦住了话头,厉声喝道,打住!别提那俩字!你刚来,我们可太平一个月了。卫峥嵘斜睨着陆行知问,见识过凶杀现场吗?陆行知摇头。卫峥嵘叹了口气,认为可以盖棺论定了,一介书生。朱刑警对“凶杀”两个字也很敏感,再次喝道,打住!卫峥嵘笑话他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乌鸦嘴。
话音未落,接警处的年轻女警小常进了门,一路小跑直奔霍大队办公室,路过时与几名刑警对视一眼,满脸大事将近的神色。这个场景他们都不陌生,已经成了个仪式似的,小常这个步伐,这个眼神,一看就没好事儿。朱刑警眼神发直,嚷道,不会吧!片刻小常从霍大队办公室出来了,又一路小跑离开,像战场上的探马,来去匆匆,预示着敌人已经大兵压境。
突然办公室所有人的BP机同时响起。一转眼霍大队出现在了门口,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盯住了卫峥嵘。朱刑警看向陆行知的目光很是哀怨。
几位刑警挤上一车,驶向命案现场。路上朱刑警对陆行知又恨又怜,说,第一天就赶上大案,你这运气,唉!陆行知不敢接话。老杜说,也不能这么讲,一直不发案,我心里也没踏实过一天。卫峥嵘闭眼睛揉着太阳穴一声大吼,都他妈别说了!陆行知默默坐在后排,紧张早就压倒了尴尬,第一天报到就出命案现场,他有点儿信心不足,唯恐出洋相。
1997年,城市里还有着大片大片的平房区,尤以江北区为多。平房除了高度相仿,造型分几类,有的屋顶青瓦起脊,有的就是水泥平顶。还有个别老建筑是有钱人家住过的院落,门楣砖角雕着花饰。房子基本上一色的青灰砖墙,墙皮风化斑驳,一碰就掉灰,墙基爬着尺许的青苔。有的住户房前带个逼仄的小院,主要用来堆杂物,有的打开家门就上了街。有的家则是临街一个小门,里面小道通天井,住了好几户。到了饭点儿,整条巷子都是炒菜味儿。
平房区的交通要道都是巷,宽的能进一辆卡车,窄的两辆自行车都错不开。巷子路边除了树,总是堆放着居民们不想搁在家里占地的各种杂物,纸箱、瓦罐,破破烂烂。打巷子里一走,有打牌下棋的,有扯了绳子晾衣裳的,还有在家门口杀鸡的,一帮孩子围着看。居民们的个人生活在这里藏不住,到处显露出来。
陆行知跟着卫峥嵘走向现场。这条小街破败不堪,住户几乎搬空,墙上隔不远就刷着一个大大的“拆”字。现场有警察在维持秩序,驱赶围观群众,提着菜篮的老太、抱着棋盘的老头、抱孩子的妇女、穿拖鞋的闲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然而陆行知什么都听不见,越过卫峥嵘的背影,望着前方那一所快要倒塌的平房,一名警察在门口向他们招手。卫峥嵘回头对陆行知交代了句,等会儿哪儿都别碰!陆行知机械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