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柯塔尔,”格朗嗫嚅着说,“他成了疯子!”
柯塔尔倒在地上。只见那个警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朝躺在地上的东西踢了几脚。接着,一伙人吵吵嚷嚷地朝里厄和他的老朋友这边走来。
“别停在这儿!”警察说。
那伙人经过他们面前时,里厄转过眼去。
格朗和里厄在苍茫的暮色中离开了那里。这个事件好像把整个街区从昏睡中惊醒了,狂欢的人群重又闹哄哄地挤满了僻静的大街小巷。格朗走到自己住房门口时,向大夫告别说,他还得工作。但在上楼时,他又说已经给让娜写了信,他现在活得很滋润。接着,他又背了一遍他的句子,说:“我把所有的形容词都删去了。”
他随即调皮地笑笑,摘下帽子,过分隆重地向里厄鞠了一躬。但里厄还在想柯塔尔,在他朝老气喘病人家走去时,那铁拳打扁柯塔尔面孔的重浊声音一直回响在他的耳际。也许想到罪人比想到死人更令人难以忍受吧。
里厄来到老病人家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从房间里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欢呼自由的喧嚷声,老头的脾气没有变,仍在倒腾两个小锅里的鹰嘴豆。他说:
“他们做得对,该玩玩了。样样都有才成为世界呢。大夫,您的同事呢,他怎么样啦?”
一阵阵爆炸声一直传到他们耳里,不过那是祥和的爆炸:是孩子们在放鞭炮。
大夫一边用听诊器听他呼噜呼噜响的胸部,一边回答说:
“他去世了。”
老头“哦!”了一声,有点发愣。
“死于鼠疫。”里厄补充道。
愣了一会,老头似乎意识到什么,说:
“是呀,最优秀的总活不长。这就是生活。他可是个明白人。”
大夫边收拾听诊器边问:
“您为什么这么说?”
“不为什么。他从不说废话。总之,我喜欢他。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别人说:‘那是鼠疫呀,我们经历过鼠疫。’再进一寸,他们就得要求授勋了。可鼠疫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
“您得按时熏蒸呼吸道。”
“啊!别怕。我的命长着呢。我要看见那些人一个个死光。瞧我,我可会活啦。”
作为对他的回答,远处传来了欢乐的尖叫声。里厄走到房间中央。他说:
“我去平台,不打扰您吧?”
“当然不。您是想去上面看他们,是吧?随便去吧。不过,那些人跟先前没什么两样。”
里厄往楼梯走去。
“您说说,大夫,他们要为死于鼠疫的人立碑,是真的吗?”
“报纸上这么说过。一座石碑,或一个金属牌。”
“我早就相信会这样,还有人演讲呢。”
老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这儿就听到他们演讲了:‘我们那些死者……’说罢就去大吃大喝。”
里厄已经在上楼梯了。
寒冷的星空悠远而深邃,俯瞰着房舍闪闪烁烁。山冈那边,星星像坚硬的燧石散发着冷光。今夜与他和塔鲁到此暂时忘记鼠疫的那一夜十分相似,但今天的大海在悬崖之下却比那时更为喧嚣。淡淡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它已卸去了温暖的秋风带来的咸咸的气息。不过城市的闹声却像波涛击岸一般冲击着平台的墙基。然而,今夜并非反抗之夜,而是解放之夜。远处,黑红相间的闪光标志着灯火辉煌的林荫大道和广场的所在地。在这摆脱了桎梏的夜晚,欲求像脱缰的野马,正是它低沉的吼声传到了里厄这里。
第一批显示万众欢腾的官方的礼花从黑暗的港口升腾起来。全城的百姓争相观赏,欢呼声经久不息。柯塔尔、塔鲁以及里厄失去的所有他爱过的男人和他的妻子,无论是去世的抑或犯罪的,此刻都被遗忘了。那老头说得对,人永远是一个样。但不变的是他们的精力和他们的无辜,而正是在这里,里厄超越了一切痛苦,感到自己和他们心心相印了。这时,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持久的欢呼声在城市回荡,一直传到平台脚下,空中的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千变万化。里厄大夫正是在这一刻下决心编写这个故事,故事到此为止,编写的初衷是不做遇事讳莫如深的人;是提供对鼠疫受害者有利的证词,使后世至少能记住那些人身受的暴行和不公正待遇;是实事求是地告诉大家,在灾难中能学到什么,人的内心里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归比应该唾弃的东西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