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正因为如此,里厄大夫那天清晨才以平静的心态接受了他妻子去世的噩耗。他当时还在他的诊所,他母亲几乎是跑过来把电报交给他,然后又赶快出去给邮差付小费。她回来时,见儿子手上还握着打开了的电报。她看看他,他却固执地在窗口出神地观赏海港壮丽的晨景。
“贝尔纳。”老太太叫他。
大夫心不在焉地端详着她。
“电报呢?”她问道。
“是那事儿,一个星期前。”
里厄老夫人把头转到窗户那边。大夫静默片刻之后,劝他母亲不要哭,说他早已料到了,但这毕竟难以忍受。不过他知道,在谈及此事时,自己虽然痛苦但并不感到意外。几个月以来,尤其是两天以来,同样的悲伤一直在折磨着他。
在二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各道城门终于在黎明时分打开了,这个举措受到本市居民、报纸、电台以及省府公报的欢呼致意。尽管像笔者这样的人大多不能全身心投入欢庆的行列,我仍然应该把开放城市之后的狂欢时刻记入编年史。
盛大的庆典活动不分昼夜。与此同时,火车站的列车开始冒烟,远航的船只也已朝本港驶来,并以它们特有的方式表明,对那些天涯海角望穿秋水的离人而言,这个日子乃是大团聚的日子。
说到这里,谁都不难想像折磨了多少同胞的离情别绪如今该是怎样的情景。白天,进城的列车与出城的列车同样拥挤。在暂缓撤销禁令的两个星期里,人人订的都是这一天的火车票,因为他们提心吊胆,生怕省府的决定在最后一刻又被取消。有些回城的旅客在火车接近本市时,还没有完全摆脱他们的惧怕心理,因为,虽然他们大体了解亲人的命运,对其他人的情况和这座城市本身,他们却一无所知,他们以为阿赫兰一定还面目狰狞呢。不过,这种心态只属于那个期间没有被情欲煎熬过的人们。
事实上,那些多情的人始终执著于他们固定的想法。对他们来说,只有一样东西起了变化:在离别期间,他们多么想推动时间,让它朝前赶;在这个城市已经进入他们的视野时,他们还热切盼望时间加快脚步;但在火车到站前开始刹车时,他们却反而愿意时间放慢脚步,乃至终止前进。对几个月的爱情生活遭到损失的模糊而又敏锐的感觉,使他们隐隐约约产生一种要求补偿的愿望,通过补偿,他们相聚的欢乐时间也许会比苦苦等待的时间流逝得慢两倍。那些在房里或在火车站等候的人们,比如朗贝尔(他的妻子几个星期前就得到了通知,已经作好到达这里的一切准备),也同样心急火燎,忧心忡忡,因为他们正诚惶诚恐地等着与有血有肉的亲人——爱的支柱——共同检验被几个月的鼠疫化成抽象概念的爱情或亲情。
朗贝尔真希望重新变成鼠疫初期时的自己,那时,他曾想一鼓作气跑出城外,飞奔着迎接心爱的人儿,但他明白这已不再可能。他已经变了,鼠疫已使他分了心,他曾试图摆脱,但这种心态却像隐忧一般纠缠着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感到鼠疫结束得太突然,使他摸不着头脑。幸福来得太快,这样的结局超过了人们的预想。朗贝尔明白,他会一下子重新获得所有失去的东西,这样的欢乐是烫人的,是无法细细品尝的。
此外,所有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与朗贝尔相似,所以应该谈谈大家的情况。这些人在火车站上开始了他们的个人生活,但大家在以目光和微笑互致问候时,还留有原来那种唇齿相依的感觉。然而,当他们看见冒着白烟的火车时,他们的流放感就在如痴如醉的快乐骤雨般的冲击下倏忽之间消失了。列车一停,那通常也在这个站台开始的遥无尽期的分离便在瞬间结束,在这一瞬间,他们在狂喜中伸出手臂贪婪地拥抱那已经有点生疏的身体。至于朗贝尔,他还没来得及看看那奔过来的人儿的体态,她已经扑到他的怀里了。他伸出双臂搂着她,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胸前,但他只能看见熟悉的头发,这时,他听任自己热泪奔流,却不知道哭的是眼下的幸福还是压抑太久的痛苦,但他至少可以肯定,眼泪能够阻止他去核实,埋在他心窝上的是他望眼欲穿的伊人的脸,还是什么陌生女人的脸。他过一会儿便能释疑。但此刻他要和周围的人一样行动,那些人看上去似乎相信鼠疫可来可去,但人不会因此而变心。
于是,亲人们紧紧依偎着回到家里,他们已无暇瞻顾外面的世界,只沉醉在战胜鼠疫的表面现象里;他们忘记了所有的苦难,也忘记了还有同车到达的人没有找到亲人,正准备回家核实长期的杳无音信在他们心里引起的恐惧。那些只能与新愁做伴的人,还有此刻正在缅怀亡人的人,他们与前者情况之差异,何止于霄壤,他们的离愁已达到了顶点。这些人——母亲、夫妻、情人——如今已没有欢乐可言,因为他们的亲人已散落在无名的墓坑里,或混融在大堆的骨灰里,无法辨认,对他们来说,鼠疫依然没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