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高烧达到了顶点。一阵阵出自脏腑深处的咳嗽震得病人的身子不停地摇动,就在这一刻,他开始咯血。淋巴结已停止继续肿大,但仍然存在,硬得像拧在关节上的螺帽,里厄断定已不可能动手术切开治疗了。在高烧和咳嗽的间歇,塔鲁还偶尔看看他的两个朋友,但紧接着,他的眼睛便越来越睁不开了,他那遭到病魔蹂躏的面容每次经日光照亮都变得更加惨白。暴风雨般的高烧使他时而惊跳,时而抽搐,但间歇中清醒的刹那越来越少了。他已经慢慢漂流到风暴的谷底。里厄眼前的塔鲁只剩下了一个再也没有生气的面具,微笑永远从那里消失了。这个曾与他那么亲近的人的形体现在正被瘟神的长矛刺穿,被非人能忍受的痛苦煎熬,被上天吹来的仇恨的风扭曲,他眼看着这个形体沉入鼠疫的污水,却没有任何办法对付这次险情。他只能停在岸边,两手空空,心如刀绞,没有武器,没有救援,在灾难面前再一次束手无策。最后,竟是他那无能为力的眼泪使他未能看见塔鲁猛然转过身去,面对墙壁,仿佛体内某处的主弦断了似的,低沉地哼了一声便与世长辞了。
接下来的夜晚已没有斗争,只有肃静。在这间壁垒森严的房屋里,里厄感到一种令人吃惊的静谧笼罩着这业已穿好衣服的尸体,好多天以前的一个晚上,在有人冲击城门之后,正是这样的静谧重新降临在躲过了鼠疫的那一连串平台上边。在那个时期,他已经想到过这种静谧气氛,当时,也是这种静谧笼罩着他无法拯救的人们的灵床。到处都是同样的暂时缓解,同样庄严的间歇,战斗之后同样的平静,那是战败的肃静呀。然而,现在包围着他朋友的静谧却那样深沉,这种静谧和街上的安静,和摆脱了鼠疫的城市的安静是那样珠联璧合,因此里厄深切感到这一次是最后的失败,是结束战争的失败,这个失败使和平本身成了永远治愈不了的伤痛。里厄不知道塔鲁是否终于找到了安宁,但至少在此刻,他相信自己跟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或掩埋了朋友的成人一样,永远不可能再找回安宁了。
外面,寒夜依旧,群星在晴朗冰冷的天空仿佛冻僵了。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里厄和他的母亲感到窗外寒气袭人,像极地之夜那样的朔风凄楚地呼啸着。老太太以大家熟悉的姿势坐在床边,床头灯照着她的右侧。在远离灯光的房间中央,里厄坐在扶手椅里等待天亮。他不时想到自己的妻子,但每次都立即打消了这种思念之情。
在夜幕初临时,寒夜里还能听见清晰的行人脚步声。
“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吗?”老太太问。
“安排好了,我已经打了电话。”
说罢,他们继续默默地守灵。里厄老夫人不时望望自己的儿子,儿子一遇上母亲的目光便对她笑笑。大街上熟悉的夜声此起彼伏。虽然还没有正式允许车辆通行,街上已经又出现车水马龙的景象了。车辆飞快地掠过路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说话声、呼叫声过去后,安静了一会儿,又传来马蹄声、两辆电车转弯时吱嘎刺耳的声音、模糊的喧闹声,接下去又是夜风的呼啸。
“贝尔纳。”
“噢?”
“你累吗?”
“不累。”
他知道母亲在想什么,这会儿她是在心疼他,他也明白,爱一个人算不了什么,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永远不可能有自己确切的表达方式。因此他母亲和他今后也只能默默地相濡以沫。总有一天会轮到她或他离开人世,可是在生前他们之间谁也未能进一步倾诉母子之爱的衷情。同样,他曾生活在塔鲁身边,但这天晚上塔鲁去世了,而他们却没有来得及真正体验他们之间的友谊。正如塔鲁自己说的,他输了。但他里厄呢?他赢了什么?他认识了鼠疫,可以回忆鼠疫;他感受过友谊,可以回忆友谊;他正在体验亲情,今后可以回忆亲情,这就是他赢得的东西,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在鼠疫和生活两种赌博中,一个人能够赢得的,也就是认识和记忆。也许这正是塔鲁所谓的“赢了”吧!
又有一辆汽车驶过去了,里厄老夫人在椅子上动了动。里厄对她笑笑。她对他说,她不觉得累,紧接着又说:
“你应该去山里休息休息,就去那边。”
“当然要去,妈妈。”
不错,他要去那里休息。为什么不去?兴许这也是充实记忆的机会呢。但如果“赢了”就意味着自己能了解和回忆一些事物,同时却被剥夺了自己愿意得到的东西,这样活着该有多苦!塔鲁一定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已意识到失去幻想的生活有多么枯燥无味。没有希望就没有安宁,塔鲁不承认人有权判别人死刑,但他也知道,任何人都禁不住去判别人的刑,连受害者有时都可能成为刽子手,因此他一直生活在极大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从不知道希望为何物。是否正因为如此,他才寻求神圣,试图在为别人服务中获得安宁?其实里厄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这点也无关宏旨。今后留在他记忆里的塔鲁惟一的形象将是他双手紧握汽车方向盘为他开车的模样,或现在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他的魁梧的躯体。生活的热情和死后的形象,这就是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