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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75)

作者:阿尔贝·加缪

头天晚上,格朗没有赴约。里厄感到忧虑,一大早便去到他家,但没有找到他。所有的人都得到了这个警报。大约十一点钟,朗贝尔来到医院通知里厄大夫,说他曾远远看见格朗在大街上踯躅,整个脸都变了样,过一会儿便再也看不见他了。于是,大夫和塔鲁一道开上汽车去找他。

到了中午,天寒地冻,里厄从车上下来,远远瞥见格朗正紧紧靠在摆满粗制滥造的木雕玩具的玻璃橱窗上。这位老公务员的脸上竟不停地淌着眼泪。这眼泪使里厄大为震惊,因为他很理解眼泪里蕴涵着什么,而且他自己也感到喉咙里哽着泪水。他这时也想起了圣诞夜不幸的格朗在一家店铺橱窗前订婚时的情景,那时,让娜仰着身子对他说,她很高兴。此刻,她那忘情的声音又越过遥远的年代清脆地在格朗耳边回响,这是肯定的。里厄知道这哭泣着的老家伙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慨: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真好比死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监狱、工作和勇气,去找回可人的面庞和柔情似水的心曲。

这时,格朗也在玻璃上看见了里厄。他转过身,背靠橱窗,看着大夫走过来,却并没有停止哭泣。

“啊!大夫,啊,大夫。”他哭着说。

里厄说不出话,只好点头表示回应。他也处在和格朗一样的困境。在这一刻使他心如刀绞的是在众人遭受的痛苦面前无能为力的人特有的那种无边的愤怒。

“是我,格朗。”他说。

“我想腾点儿时间给她写一封信,让她知道……让她在幸福时不感到愧疚……”

里厄有点粗暴地拽着格朗往前走。格朗几乎是让他拖着走下去,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一些断断续续的话。

“这事拖得太久了。我想听天由命,命是躲不过去的。哦,大夫! 我表面上显得平静,是这样。其实我连保持常态都得花很大的力气。到现在,我可真受不了啦。”

他停下来,从头到脚浑身哆嗦,眼神显得狂乱。里厄抓住他的手。手热得烫人。

“您必须回家。”

但格朗挣脱里厄的手,跑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张开双臂,身子前后摇晃起来。他就地旋转,随即倒在冰凉的人行道上,不断流淌的泪水弄脏了他的面孔。过路的行人远远看到他的情况,骤然停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了。里厄只好将老人抱起来。

现在格朗已躺在他的床上,呼吸极端困难:他的肺部已经遭殃了。里厄在沉思。这个公务员没有家室,又何必把他送走?就由他和塔鲁来照顾算了……

格朗将头深深埋进枕头窝里,面色发青,眼睛无神。他死死盯住塔鲁用木箱碎片在壁炉里点燃的微弱的火。“情况不妙”,他再三说。从他火烧火燎的肺部深处发出一种奇特的啪啪声,这声音一直干扰着他说话。里厄嘱咐他别说话,还说他很快会恢复健康。病人脸上出现一抹古怪的笑意,笑意里透出一种亲切的柔情。他用劲挤了挤眼,说:“如果这次我大难不死,大夫,我向您脱帽致敬!”但话音刚落,他就坠入虚脱状态。

过了几个钟头,里厄和塔鲁再来看他时,发现他半坐在床上,但里厄从他脸上看出煎熬着他的病情正在恶化,因而感到心惊肉跳。格朗自己倒显得比先前清醒,见到他们,他立即用粗沉得出奇的声音请他们把他放在抽屉里的手稿取出来给他。塔鲁把稿纸递给他,他看也不看便把稿纸贴在胸口,随后他把稿纸交给大夫,用手势请他念一念。那是五十来页的短手稿。里厄翻了一翻才明白,那些稿纸上写的都是同样一句话,不过是抄抄改改、增增减减而已。五月、女骑士、林中小径几个字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不断进行对比、排列。作品还包含了许多注释和不同的写法,有的注释长得无以复加。然而在最后一页的末尾,作者专心写下了这个墨迹未干的句子:“我最亲爱的让娜,今天是圣诞节……”在上面,是以工整的书法写就的那个句子的最后版本。格朗说:“念吧。”里厄念道:

“在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位苗条的女骑士,跨一匹华贵的栗色牡马,在花海里穿过一条条林中小径……”

“是不是该这样写?”老家伙用充满渴望的声音问。

里厄没有抬眼看他。

“噢!”格朗焦躁不安地说,“我明白。晴朗,晴朗,这个词用得不恰当。”

里厄握住病人放在被子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