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好,”里厄坐下来时说,“就好像鼠疫从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塔鲁背对着他,正在眺望大海。片刻之后,他说:
“不错,天气很好。”
他走过来坐到里厄身边,然后仔细地端详他。微光在天际又出现了三次。一阵餐具的碰撞声从街道深处一直传到他们耳里。屋子里有一道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时,塔鲁毫不做作地问里厄:
“里厄,您难道从不想打听我究竟是谁?您把我当朋友看吗?”
“是的,”里厄回答说,“我是把您当朋友看,但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没有时间。”
“那好,我这就放心了。您愿不愿在此时此刻和我共享友情?”
里厄微微一笑作为回答。
“那就这么着……”
在相隔几条街的地方,有一辆汽车好像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滑行了很长时间,随后才开走了,接着,远远传来一阵模糊的惊叫声,再度打破周围的静寂。后来静谧恢复了,更加衬托出天空和星星此刻对这两个男人的重要性。塔鲁站起身,走过去靠在平台的护栏上,面对着一直躺坐在椅子里的大夫。一眼看上去,只有他魁梧的身影显现在天空的背景下。他讲了很长时间,下面是他的讲话复原之后的大致内容:
里厄,我就长话短说吧,在认识这个城市和这次瘟疫之前,我早已患上鼠疫了。应该说我同大伙儿一样早已在受鼠疫的折磨。但有些人不明白这一点,或者说他们安于那种状况,另一些人则对此一清二楚,并且力图摆脱现状。至于我,我始终希望摆脱。
我年轻时,在生活中一直头脑简单,也就是说,毫无头脑。我不是那种自寻烦恼的人,我开始进入社会时过得还相当体面。我一帆风顺,应付自如,和女人相处甚笃,即使偶尔有些忧虑,这忧虑也来去匆匆。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思索问题。现在……
应该说,我当时没有您那么穷。我父亲是代理检察长,当时的社会地位就不算低了。但他天性善良,从不摆架子。我母亲很淳朴,遇事让人,我一直很爱她,但我现在宁愿不谈这个。我父亲对我很亲切,时常照顾我,我甚至相信他曾试图理解我。他在外边拈花惹草,现在我可以肯定这点,但我一点不感到气愤。他在这方面的行为一向合乎分寸,从不引人反感。扼要说来,父亲不是一个有独特见解的人。现在他既然已经作古,我才体会到,他这一辈子活得既不像圣人,也不是坏人。他介乎两者之间,就这么回事。他那种类型的人能让人感到亲切,而且这种适度的亲切感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不过,他也有他的特点:《谢克斯旅游指南》是他最爱读的书。他并不常出门旅行,除非在假期去布列塔尼,他在那里有一座小别墅。但他可以向你准确地说出巴黎—柏林列车的出发和到达时间、从里昂去华沙中途换车的时刻表,以及你选定的任何两个大都会之间的行车里程。您能说清从布里扬松到沙莫尼怎么走吗?连火车站站长恐怕也会弄糊涂,我父亲却能说得头头是道。差不多每个晚上他都进行练习,以增进这方面的知识,而且他为此感到自豪。这事儿让我很开心,我经常向他提问,然后对照《谢克斯旅游指南》核实他的答案,当我确认他毫无差错时,我非常高兴。那些小小的练习使我们的关系更为密切,因为我给他提供了我这个听众,而他对我的诚意也很珍惜。我呢,我认为他在铁路行车时刻方面的优势不亚于其他方面的优势。
不过我越讲越远了,我恐怕太重视这位老实人了,因为说到底,我下决心时受他的影响只是间接的。他充其量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原来,在我十七岁时,我父亲邀请我去听他讲话。那是刑事法庭审理的一起重大案件,他当时肯定寻思自己会在法庭上大出风头。我现在也认为他当时是想依靠那次隆重的开庭审案仪式来激发年轻人的想像力,以推动我下决心继承父业。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那会讨他喜欢,也因为好奇心促使我去看看、去听听他在家庭中的角色之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除此之外,我没有想得更多。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法庭里进行的一切,跟7月14日的国庆检阅或颁奖仪式一样正常和不能回避。我当时对审案只有抽象的概念,而且一点儿没有为此感到不安。
然而,那天审案在我记忆里留下的惟一印象乃是罪犯的模样。我相信他确实有罪,是什么罪,那无关紧要。然而,那个红棕色头发、一副可怜相的三十来岁的矮小男人招供一切的决心显得那样坚定,他对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和法庭即将对他的判决害怕得那样真切,以至不一会儿我的视线就完全被他吸引了。他看上去活像一只突然被强光吓得魂不附体的猫头鹰。他的领结歪在一边。他只顾用牙齿咬一只手的指甲,是右手……总之,我不想讲下去了,您已经了解,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