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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58)

作者:阿尔贝·加缪

“应该回去和她团聚,您做得对。否则您还有什么想头呢?”

其余的时间,朗贝尔就沿着初涂灰泥的光秃秃的墙壁转圈子,摸摸钉在隔板上的一面面扇叶,或数数垂在台布边上的绒球。到了晚上,两个年轻人才回家,除了说说“还不到时候”,他俩一直寡言少语。晚饭后,马塞尔弹吉他,大家喝加茴香的甜烧酒,朗贝尔看上去像在思考问题。

星期三,马塞尔回家时说:“定在明天半夜,你准备好。”同他们一起执勤的两个人,一个染上了鼠疫,另一个平时同他住一个房间,所以在接受隔离观察。因此,在两三天内,只有马塞尔和路易值勤。当天夜里,他们要去处理最后的一些细节。到第二天,就有可能走了。朗贝尔表示感谢。“您高兴吗?”老太太问他。他说高兴,但心里却在考虑别的事情。

翌日,天气又闷热又潮湿,令人窒息。疫情方面也只有坏消息。不过,西班牙老太太却很泰然。“世上罪孽太多,所以注定会这样!”她说。朗贝尔也跟马塞尔和路易一样光着上身。但无论他干什么,汗水都沿着他的双肩和胸脯淌个不停。屋里百叶窗紧闭着,在半明半暗中,他们的上身看上去仿佛涂了一层棕褐色的油漆。朗贝尔默默地转着圈子。他在下午四点钟突然穿上衣服,宣称他要出门。

“当心,时间定在半夜,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马塞尔说。

朗贝尔来到大夫家里。里厄的母亲告诉他,可以在城里高地医院找到她的儿子。在医院的门卫面前,还是那群人在转来转去。一个长着金鱼眼的中士一再说:“别停在这儿!”人群动步了,但仍旧在转圈子。中士的汗水已湿透了衣裳,他对大伙说:“没什么好等了。”大家也这么看,但尽管闷热难当,他们仍不愿离去。朗贝尔出示了通行证,中士给他指指塔鲁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对着院子,他在那里遇到刚从办公室走出来的帕纳鲁神甫。

在一间散发着药味和潮湿的被褥味的肮脏的白色小屋里,塔鲁坐在一张黑色木头办公桌后面,他卷着衬衫袖子,正在用手帕擦拭肘弯上的汗水。

“又来啦?”他说。

“不错,我想同里厄谈谈。”

“他在大厅里。但如果没有他也能解决问题,那就更好。”

“为什么?”

“他累坏了。我能办的事,就避免去找他。”

朗贝尔看看塔鲁。他瘦了,疲劳使他两眼昏花,面容憔悴,他那又宽又厚的肩膀也累得缩成了团。有人敲门。一个戴白口罩的男护士走了进来,他把一摞病历卡放到塔鲁的写字台上,用被口罩捂住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六个”便走出去了。塔鲁望望记者,随即把病历卡摊成扇形,指给他看:

“这些病历卡很好看,是吧?哦,一点儿也不好看,这都是死人,是昨天夜里死的。”

他额头紧皱,重新收好病历卡。

“剩下来要干的事,就只有计数了。”

塔鲁站起来,靠在桌上。

“您快动身了吧?”

“今天午夜。”

塔鲁说,这消息让他高兴,他嘱咐朗贝尔多保重。

“您说的是真心话吗?”

塔鲁耸耸肩:

“到我这个年纪,说话非真诚不可。撒谎太累人。”

记者说:

“塔鲁,我想见大夫,原谅我。”

“我知道。他比我更有人情味儿。去吧。”

“问题不在这里。”朗贝尔费力地说,随即停下不说了。

塔鲁看看他,接着,突然冲他微笑起来。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过道走去,过道的墙壁漆成了浅绿色,所以那里幽幽的闪光令人想到水族馆。在快走到双层玻璃门前时,他们看见门后有几个人影在奇怪地晃来晃去。塔鲁让朗贝尔走进一间四壁全是壁橱的小房间。他打开一个壁橱,从消毒器里扯出两个脱脂纱布口罩,递一个给朗贝尔,要他戴上。记者问他这能否起些作用,塔鲁回答说起不了作用,但可以使别人放心。

他们推开玻璃门。那是一间很宽大的厅,尽管气候炎热,但所有的窗户仍然紧闭着。四壁的高处有几台换气装置在嗡嗡作响。装置里弯曲的螺旋扇叶搅动着两排灰色病床上面浑浊的热空气。从四面八方传来低沉的呻吟或尖声的叫喊,汇成一首单调的哀歌。几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在刺眼的强光下缓慢地走来走去,光线是从带铁栅栏的高高的窗洞射进来的。在这闷热得吓人的大厅里,朗贝尔感到难受万分,而且他很难认出正躬身站在一个哼哼着的病人身边的里厄。大夫正在切开病人的腹股沟,两个女护士从床的两边按着病人,仿佛在让他受五马分尸的极刑。里厄直起身,把手术器械扔到助手递过来的盘子里,接着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眼睛盯着正在接受包扎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