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他们这么干,”经理对塔鲁说。“隔离不隔离她都很可疑,因此他们家那些人也都可疑。”
塔鲁提醒他说,照他这个观点,所有的人都可疑。但经理却毫不含糊,他对此问题的看法是十分明确的:
“不,先生,您和我都不可疑。但他们可疑。”
然而,奥东先生并不因这点小事改变做派,这一回鼠疫算是赔本儿了。他仍然照老样子走进餐厅,在孩子们之前先坐下,而且一直对他们说些高不可攀而又满怀敌意的话。只是那小男孩儿变了样子。他同他的姐姐一样穿一身黑衣服,背有点驼,简直是他父亲的缩影。守夜人不喜欢奥东先生,他对塔鲁说:
“噢!瞧那个人,他将来断气也穿得整整齐齐。这么着,不用殡仪馆化妆,他可以直接归天了。”
塔鲁的笔记里也记载了帕纳鲁神甫布道的事,不过加上了下面这段评语:“这种热情给人好感,我理解。大灾初期和结束时谁都会夸夸其谈一番。灾情开始,人的习惯还没有丧失,灾害结束时,习惯又失而复得了。只是在灾难当中人们才与现实相适应,即是说才会沉默下来。等等看吧。”
塔鲁末了提到他曾和里厄大夫有过一次长谈,他只回顾说交谈的效果很好,还特别谈到里厄老夫人淡栗色的眼睛,就这个话题他还奇怪地断言,洋溢着善意的眼神永远比瘟疫更有力量。最后他用相当长的篇幅议论了接受里厄治疗的老哮喘病人。
他俩交谈后,塔鲁随大夫去看望了这位病人。老头冷笑着搓搓手,以此来迎接初次见面的塔鲁。他背靠枕头坐在床上,前面放着那两锅鹰嘴豆。他看见塔鲁便说:“哦!又来了一位。这世界真颠倒过来了,医生比病人还多。那病传得很快,是不?神甫说得对,那是罪有应得。”翌日,塔鲁没有通报又去了他家。
如果相信塔鲁的笔记,这位老哮喘病人原来的身份是服饰用品商人,在他五十岁那年,他认定干这行干腻了,便躺了下来,从此再没有起来过,其实他的哮喘病更适合站立的姿势。一小笔年金支撑他活到七十五岁,而且活得很轻松。他一见表就受不了,事实上他家里的确没有一只表。他常说:“表,又贵又蠢。”他估摸时间,尤其是与他惟一相关的用餐时间全凭那两只锅里的鹰嘴豆。他每天醒来时,一只锅里装满了豆子,然后他用专心而有规律的动作把豆子一个一个放进另一只锅里。他就这样通过一锅一锅的豆子找到了一天计时的标准。“每装十五锅,我就该吃饭了。这非常简单。”
另外,据他妻子说,他小时候就显示出了这样的天性。实际上,他从未对任何事情产生过兴趣,包括他的工作、朋友、咖啡、音乐、女人、散步。他从没有出过城,除了有一次:那天,他为家庭的事务不得不去一趟阿尔及尔,他在离阿赫兰最近的一个火车站停下来,实在不敢冒险走得更远。最后还是乘坐第一列火车回了家。
见塔鲁对他的隐居生活显出吃惊的神气,他大略作了如下的解释:根据宗教,人在前半生走上坡路,在后半生则走下坡路。走下坡路时,人的每一天都不再属于自己,这些日子无论什么时候都可能被夺走。因此你哪一天都干不成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干。此外,他并不害怕矛盾百出,因为不一会儿他又告诉塔鲁,上帝肯定不存在,否则教士们就派不了用场了。但听了他后来的一些思考,塔鲁这才明白,他这种哲学与他所在的教区经常募捐引起他不满有密切的关系。塔鲁对老人的描绘以老人的一个愿望结束,这个愿望似乎出自他的内心,因为他多次在这位与他交谈的人面前表示:他希望自己在极高龄时死亡。
“他难道是圣人?”塔鲁想。接着,他回答自己,“假如神圣就是习惯的总和,他就是圣人。”
与此同时,塔鲁还相当详尽地描述了这个疫城的一天,从而使我们对同胞们在这个夏季的工作和生活有了一个准确的概念:“除了醉汉,没有一个人笑,”塔鲁说,“而醉汉又笑得过分了。”接着他开始描述:
黎明,微风吹拂着行人还很稀少的城市。在这夜间死亡和日间垂危交替的时刻,瘟神似乎在暂时停止肆虐以便缓过气来。所有店铺都关着门,有几家门上还挂着“鼠疫期间停止营业”的牌子,说明这些店家过一阵不会和别的店家一道开门营业。卖报的小贩睡眼惺忪,还没有叫卖当天的新闻,他们背靠在街角,瞧那姿势仿佛梦游人在向路灯兜售报纸。过一会儿,他们一被首班电车惊醒便分散到全城,手里举着印有醒目大字“鼠疫”的各种报纸。“秋天是否还会鼠疫横行?”“B教授答曰:否。”“死亡一百二十四人,这是鼠疫第九十四天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