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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28)

作者:阿尔贝·加缪

“很久以前,阿比西尼亚的基督教徒把鼠疫看作上帝赐予的获得永生的有效途径。没有染上鼠疫的人为了务必死亡而用鼠疫患者的被单裹在身上。当然,这种自救的狂热并不可取。它显示出一种令人遗憾的急于求成的情绪,这种情绪已近于傲慢。不应当比上帝更性急,一切妄想加速上帝一劳永逸安排好的不变顺序的行为都会导向异端。然而,这个例子至少有它的教益。在我们更英明的人看来,此例起码衬托出了存在于一切痛苦深处的美妙的永生之光。这缕微光照亮了通向彻底解脱的昏暗的道路。它表现了上帝坚持不懈变恶为善的意志。就在今天,这道光又穿过充满死亡、焦虑、呼喊的通道,把我们引向固有的宁静和生命的本原。我的兄弟们,这就是我想带给你们的无限安慰,愿你们从这里带走的不仅是责备的话,而且还有使你们心情平静的圣言。”

大家觉得帕纳鲁的布道已经结束。外面,雨也停止了。太阳复出、雨水浸润的天空向广场泻下一道显得更新鲜的光。从大街上传来嘈杂的说话声、滚滚的车轮声,那是正在苏醒的城市发出的一片喧嚣。听众小心翼翼地收捡自己带来的物品,尽量减轻杂乱的碰撞声。不料这时神甫又接着讲了起来。他说,在指出了鼠疫自天而降的根源和这场灾难的惩罚性质之后,他已经结束了布道,他不准备借助动人的词句来作什么结论,在如此悲惨的话题上,那样做是不合时宜的。他认为自己所讲的一切似乎对每个人都很清楚了。但他还要提醒大家,马赛发生大瘟疫时,编年史作家马蒂厄·马雷抱怨自己在生活中既不见救助也不见希望,简直是身陷地狱。嘿,马蒂厄·马雷真是瞎子!恰恰相反,帕纳鲁神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上帝对大家的救助和赋予基督徒的期望。他最大的愿望是,我们的同胞别在意那一天天的悲惨景象和垂死者的哀号,仍然向上天倾诉基督教徒的爱慕之情。其余的事上帝自会安排。

神甫的布道对我们的同胞是否产生了效果,这很难说。预审法官奥东先生对里厄大夫宣称,他认为帕纳鲁神甫的报告“绝对无可辩驳”。但并非人人都持如此明确的见解。只是,这次布道使某些人对过去很模糊的概念感受更深了一层:他们不知犯了什么罪而被判处了难以想像的监禁。于是,一些人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并尽量适应禁闭的生活;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今后惟一的想法是逃出这个监狱。

人们一开始便接受了与外界隔绝的现状,正如他们接受任随什么暂时性的麻烦一样,因为那只会干扰他们的某些习惯。然而,他们突然意识到那是一种在阴霾重重的天空下忍受暑热煎熬的非法监禁,这时,他们才模糊感到这种隐居徒刑威胁着他们的整个生活。夜幕降临时,凉爽使他们恢复活力,但精力有时会刺激他们干出不顾一切后果的事来。

首先,无论是否巧合,从这个星期天起,城里出现了一种普遍的极度恐惧,这足以使人猜测同胞们已真正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从这个角度看,城里的气氛有些变化。但事实上那究竟是气氛的变化还是人们内心的变化,这还是个问题。

在神甫布道几天之后,里厄和格朗一边摸黑往近郊走去,一边谈论布道事件,不料里厄突然撞到一个男人身上,只见这人走路摇摇晃晃,却没有往前走的意思。就在这一刻,开得越来越晚的路灯陡然亮了起来。过路人身后高高的路灯一下子照到这人的脸上,他闭着眼,无声地笑着。他默默的笑使他惨白的脸绷得紧紧的,脸上流着豆大的汗珠。他们绕了过去。

“那是个疯子。”格朗说。

里厄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他感到这个政府职员紧张得有点哆嗦。

“不用多久,我们这个城市会尽是些疯子。”里厄说道。

他疲劳得喉咙发干。

“我们去喝点什么吧。”

他们走进一家小咖啡馆,里面只有柜台上边一盏灯照明,在被灯光照得有点发红的厚重空气里,不知什么缘故,人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格朗去柜台要了一杯烧酒一饮而尽,使大夫吃了一惊,格朗却宣称他有酒量。随后他想出去。到了外面,里厄觉得夜里到处都有人在呻吟。在路灯上空,从漆黑的天幕下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啸,使他想起那隐蔽的灾祸正在不知疲倦地搅动着潮热的空气。

“幸好,幸好。”格朗说。

里厄思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