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暴雨越发猛烈了,神甫在一片肃静的氛围里讲出的这最后一句话,在雨打窗玻璃的劈啪声中显得格外低沉,他说话的语气,使一些听众迟疑片刻后,竟从椅子上滑落到跪凳上。别的人认为有必要效法他们,因此,在座椅的碰撞声中,所有的听众都逐渐跪了下来。于是帕纳鲁挺挺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继续讲下去,语气越来越有力:“如果说,今天鼠疫牵连你们每个人,那是因为已经到了反省的时刻。正直的人不会害怕它,但恶人却有理由发抖。在世界上这座巨大的粮仓里,毫不留情的灾害将击打人类的麦子,直至麦粒脱离麦秸。麦秸会多于麦粒;被召去的人会多于被拯救的人,这样的灾难并非上帝的初衷。这个世界和邪恶妥协的时间太长了,它依靠神的慈悲而生存的时间太久了。人们只需后悔,就可以无所不为。提起后悔,人人都感到那是轻车熟路。时候一到,肯定会有悔恨之情。在悔恨之前,最简便的办法是放任自己,其余的事仁慈的上帝自会安排。哼,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上帝向本城的人们俯下怜悯的脸庞为时已经太久,他对等待已感到厌倦,他无休无止的期望已经落空,所以方才已把眼睛转到一边去。上帝的光辉离我们而去,我们便长期陷在鼠疫的黑暗之中!”
大堂里有谁像急躁的马喷鼻息一般吁了一口气。神甫稍一停顿又用更低沉的声音讲下去:“《圣徒传》〔1〕里有这样一段:在亨伯特国王统治时期,意大利的伦巴第地区受到鼠疫蹂躏,疫情严重到幸存者几乎不够埋死人。当时鼠疫最猖獗的地区是罗马和帕维亚。后来一位善良天神显圣,他命令手执打猎长矛的恶神敲击各家的住宅,每个房舍受多少次敲击,便有多少死人从那里抬出来。”
说到这里,帕纳鲁朝堂前广场的方向伸出粗短的手臂,仿佛在把摇曳的雨幕后面什么东西指给大家看,他用力说:“我的兄弟们,如今我们的大街上也在进行同样致死人命的追猎。你们看,那就是瘟神,他像启明星那样漂亮,像疾病本身那样浑身发光,他站在你们屋顶上空,右手齐额举着红色的猎矛,左手指着你们哪家的房屋。此刻,他的指头也许正指向您的大门,长矛正敲在大门木头上咚咚作响。也是此刻,鼠疫正在走进您的家,它正坐在您的屋里等您回去。它待在那里,又耐心,又专心,跟世间的秩序一样信心十足。他这只手一旦朝你们伸过去,天下任何力量,甚至,请牢牢记住这点,甚至那白费力气的人类科学都无法让你们避免苦难。你们将在那血淋淋的痛苦打麦场上被敲来打去,然后同麦秸一道被抛弃。”
讲到这里,神甫再一次更充分地描绘这场灾祸的悲惨景象。他又提到那在城市上空旋转的巨型长矛,长矛随意敲击下去,抬起来时已鲜血淋漓,最后将鲜血和人类的痛苦散播开去,“作为准备收获真理的种子。”
帕纳鲁神甫讲了这一大段话之后停了下来,他的头发披到额上,他浑身颤抖,抖得连他双手抓住的讲坛也微微动起来。接着他用更为低沉的声音继续讲下去,但用的是谴责的口吻:“是的,反省的时刻到了。你们以为只要星期天来朝拜上帝就够了,别的日子就可以自由自在。你们曾想用几次跪拜来抵偿你们罪恶的满不在乎的态度。但上帝并不喜欢冷淡,这种隔三岔五的联系不能满足他对你们无限的关爱之情。他愿意更经常地见到你们,这是他爱你们的独特方式,实在说,也是惟一的方式。这说明,在他等待你们等得不耐烦时,他为什么会让灾祸降临在你们身上,正如人类有史以来灾祸总光顾那些罪孽深重的城市一样。如今你们明白了什么是罪孽,就像该隐父子〔2〕、洪水灭世之前的人们、所多玛和蛾摩拉〔3〕的居民、法老和约伯〔4〕,以及所有受诅咒的人们明白了什么是罪孽一样。从本城把你们和灾祸一起关在城墙之内那天起,你们和适才提到的那些人一样,正用全新的眼光看待生命和事物。如今你们终于明白,必须谈到根本的问题了。”
这时,一股潮湿而强劲的风猛刮进正殿,蜡烛的火苗劈啪劈啪响着弯到一边去。帕纳鲁神甫在扑面而来的浓烈的蜡烛味、咳嗽声和喷嚏声中,用他备受尊崇的如珠妙语重又娓娓谈了起来:“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正在思忖我讲这番话有什么目的。我是想让你们了解实情,并且教你们听了我那些话之后还感到高兴。靠规劝和友爱的帮助引导你们向善,这样的方法已经过时了。今天,实情就是命令。只有红色的狩猎长矛能向你们指出自救的道路并且将你们推向那条道路。我的兄弟们,上帝的慈悲正是在这里最终显示出来,上帝出于慈悲赋予一切事物两个方面,有好也有坏,有愤怒也有怜悯,有瘟疫也有拯救。就连这伤害你们的灾祸也在教育你们,给你们指点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