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理智面前,这些令人晕眩的想像毕竟不能持续下去。不错,“鼠疫”这个词是说出来了;不错,就在那一刻,灾祸正在使人心绪不宁,正在毁掉一两个牺牲品。但那又怎么样?这些都可以停止。目前应当做的,是明确承认必须承认的事实,消除无益的疑心,并采取适当的措施。鼠疫随后便会停止,因为瘟疫是不可以凭想像存在的,或者说,瘟疫是不会随便胡思乱想出来的。假如鼠疫停止了——这最有可能——一切都会一帆风顺。假如情况并非如此,大家也可以知道什么是瘟疫,知道是否有办法先处理它,后制伏它。
大夫打开窗户,街市的喧闹声骤然增大了。一台机锯千篇一律而又短促的咝咝声从隔壁的车间传了进来。里厄振作精神。坚定的信心就在那里,在日常的劳动中。其余的一切都如系游丝,都由一些毫无可取之处的意念左右,可不能停留在那里面。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里厄大夫正想到这里,外面有人通报约瑟夫·格朗来访。这位政府职员兼管许多杂务,但仍然定期被召到户口登记处去搞统计,其中当然包括死亡统计。他生性乐于助人,所以答应把统计结果的复本亲自送到里厄家里。
里厄看见他同他的邻居柯塔尔一道走了进来,职员把手上的一张纸扬一扬,说:
“数字在上升呀,大夫。四十八小时内死了十一个人。”
里厄向柯塔尔打了招呼后,问他感觉怎么样。格朗解释说,柯塔尔坚持要来向大夫致谢,并对自己给医生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但里厄一直在看统计表。
“好吧,”里厄说,“也许应该下决心叫这个病的原名了。直到现在,我们还裹足不前。来,你们和我一道,我必须去一趟化验室。”
格朗边跟着大夫走下楼梯,边说:
“对,对,东西都必须叫原名,可它的原名怎么叫?”
“我不能告诉您,再说,这对您也没什么用处。”
“您瞧,”职员微微一笑,说,“这并不那么容易。”
他们往阅兵场那边走去。柯塔尔一直没有开口。大街上的行人开始多起来。我们这个地区的黄昏瞬息即逝,现在已经逐渐被夜幕覆盖,初升的星星出现在轮廓尚清晰的天际。不一会儿,大街上的点点灯火将天空映衬得一片漆黑,而人们谈话时倒仿佛提高了音调。
“请原谅,”走到阅兵场的一角时,格朗说,“我该乘电车了。我晚上的时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我家乡人说的:‘今天的事永远别推到明天……’”
里厄已经注意到出生在蒙特利玛尔的格朗有援引家乡成语的癖好,引完之后再加上一些平庸的没有出处的陈词滥调,诸如“梦一般朦胧的时刻”,“仙境一般美妙的灯光”。
“噢!”柯塔尔说,“这是真的。晚饭后谁都不可能把他从家里拉出来。”
里厄问他在家里是否为市府干活。格朗回答说不是,他是为自己干。
“哦!”里厄不经意地说,“有进展吗?”
“我干了好几年,总有些进展,尽管从另一个角度看进步不大。”
里厄停下脚步,问:
“说来说去,到底是什么工作?”
格朗一边正一正两只大耳朵上的圆帽,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了说。里厄仅仅非常模糊地听出是事关发展个性的问题。不过这时那位职员已经离开他们,正用碎步急急忙忙穿过榕树林往马恩大街走去。在化验室门口,柯塔尔对大夫说,他很想去看他,听听他的建议。里厄正在衣服口袋里翻找那张统计表,便约他去他的诊所谈,但他随即改变主意,说他明天要去他们的街区,他可以在傍晚去看他。
离开柯塔尔时,里厄发现自己正在想格朗。他设想格朗正处在一次鼠疫的包围中,不是这一次鼠疫,这一次肯定不会很严重,而是历史上最猛烈鼠疫中的一次。“像他这类人倒可能在大瘟疫里幸免于难。”他想。他记得在书上读到过,鼠疫往往放过身体羸弱的人,却特别青睐体质强健的人。大夫想到这里,发现这位公务员的样子有点神秘。
的确,乍一看,约瑟夫·格朗无非是个外表和举止都很地道的政府公务员。又高又瘦的他总在一些不合身的衣服里晃荡,那些大得过分的衣服都是他为了经久耐穿而特意购买的。他的下牙床还保留着大部分牙齿,但上牙床的牙齿却已掉得精光。他一微笑,主要是上唇抬起来,因此嘴巴活像个黑洞。除了他这副尊容,还得加上他神学院学生一般的步履,贴墙根走路和悄悄溜进房门的技巧,和一股烟、酒气味,以及他毫无风度的神气,谁都会设想他不可能在别处干活,只能成天坐在办公桌前专心核实城里浴室的收费标准,或为某个年轻人编写清除垃圾新税率的报告收集资料。连毫无偏见的人都会认为,他似乎生来就是干那种平凡而又不可或缺的政府辅助工作、日薪六十二法郎三十分的临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