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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愤怒的海(41)

作者:老晃

当时还没签中韩渔业协定,那是五年后的事。那时我们在荒漠一样的近海已经完全网不出任何东西,只能去韩国那边的海里偷。一旦海警盯上,有种破釜沉舟的办法,就是自己把木壳船凿个洞,让水灌进来。海警一见这种,款也不罚了,船也懒得拖,高压水枪一收,掉头就走。我听浙江人讲过一次这样的事,等搭伙的渔船一个多小时后赶到时,船已经下半截泡在水里,海水马上就要淹过船帮,七个船员猴子一样蹲在驾驶舱顶上,衣服兜里装着塑料袋封好的遗书。

这样想想,把油打进海里算多大事呢?再这么关着系统,睁眼瞎似的在风暴里航行,船毁人亡是迟早的。我仿佛真看见了,自己一个人漂在海面上团团乱转,船像块糊墙皮的纸,在我眼前慢慢下沉,四周一个接一个漂起那些礼物:香烟、衣服、吹风机、自行车……我明白小时候在海底看到的东西是怎么来的了。最后礼物没了,漂起小路和老饶的尸体。

涂涂,你就是那天晚上跳海的,我觉得你是看着天空跳的。我是不是预感到这个才没按那个电泵按钮?你是条爱清洁的鱼。我们一个在镇上的港口,一个在海里,都找到了某个答案。最后我把所有人连船带油弄回港口,告诉吴波这是最后一次。

10

三小时后,红丸号依然没有返回。

八月底的北极,傍晚气温通常在零下九摄氏度左右,白天有时会达到零上四摄氏度,但到了深夜,这里十分寒冷,有风的情况下感觉更糟。今晚没有风。

庄列松还站在鲸鱼背上,问道:“素材够吗?”

“绰绰有余。”杨炼说。他用胳膊夹住摄影机,活动一下被冻麻的手指,转身朝堆在身后的设备看:“是不是该支帐篷了?”

“用不着,你等着。”庄列松掏出卫星电话,和渡边彻联系。一分钟后他挂上电话。“好啦,”他用力拍着手掌,“搭帐篷!”他坐下来,以双手作为支撑猛一用力,沿鲸鱼的脊背滑下,像玩一个滑梯。

杨炼从没搭过帐篷,有庄列松在,他也根本插不上手。只花了不到十五分钟庄列松就把帐篷支起来。杨炼立刻就钻进去,狭小空间终于带来一些温暖和安全感。庄列松点燃取暖用的酒精炉,拿出一块巧克力,一边吃一边看杨炼刚拍的视频。

“明天早上,船长是这么说吧?”杨炼心神不定,朝庄列松摆摆手,拒绝了他递过来的巧克力。他一点也没有胃口。

“放心,明天早饭肯定会在红丸号上吃。”

“那为什么,他们要留下这么多食物?这些东西,够我们吃一个星期了……”

“来,看看都有什么。”

他们把所有食物都掏出来,摊开在墨绿色的睡袋上。比想象得更丰富,有两大包燕麦片,一袋香肠,十二块袋装即食鸡肉,一袋炒米,一大罐压缩饼干,六听沙丁鱼罐头,一整包士力架,一盒高蛋白能量棒,一小罐黑咖啡和一盒袋装红茶,另外,居然还有四个苹果和几根冻得硬邦邦的香蕉。庄列松撕开红茶包装,开始烧水。

十五分钟后,他们喝到了热茶。

“感觉怎么样?”庄列松问杨炼。

“你感觉呢?”杨炼低头盯着茶杯。

“杀鲸鱼,留在浮冰上过夜,哪个更可怕?”庄列松问。

杨炼颤抖不止,又喝了一口热茶,才开口:“怎么还这么冷?帐篷纸糊的一样。”

庄列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拍了拍他肩膀,走出帐篷。他一离开,杨炼立刻扯过睡袋,从上到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几分钟后,他掀开帐篷一角,看到庄列松又爬上了鲸背。他站在上面,向着头顶的苍穹眺望,看上去不像个活人,像一座拙劣的雕像。冰面四周寂静无声,如同一个冰冻星球。

杨炼一夜未眠。

除了庄列松的鼾声,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按亮电子腕表。凌晨三点。他依然非常清醒,睡意全无。他试着把外面想象成留学生宿舍楼外的林荫路,但没能成功,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外面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坂和一具庞大如山的尸体。

次日清晨,一钻出帐篷杨炼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海雾弥漫,能见度只有不到二十米。被红丸号冲击造成的水道,已经被完全冻结。空气酷寒。

庄列松还在沉睡,杨炼不敢叫醒他。他活动了一下四肢,掏出指南针,朝南走了五十米。他不断回头检查自己走过的冰面,确保脚印清晰可辨,才敢继续走。十五分钟后,他感觉自己只走了大概四五百米,其间,他看到一两处被浮冰环抱的水面,但没能看到视野开阔的大海。周围的景象几乎没有区别,到处都是冰雪和寒冷的浓雾。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闪现,一个挥之不去的可怕念头:红丸号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