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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愤怒的海(32)

作者:老晃

几分钟后,船舱上方传来巨物拉动的声音,接着是小型起重机工作时的嗡嗡声。

水手们在安装捕鲸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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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滑稽,爸!它是死亡禁地,所有人却在不停谈论它的美、圣洁和神秘,他们用各种珠宝的名字吹捧它,碧、珠、钻、蓝宝石、翡翠……每个人一生至少一次、半真半假赞美过海,没人愿意放过它。

这个死亡猎场是我们的家,可你知道吗?我只想把所有对它的记忆齐根斩断,我恨不得把所有图画、屏幕和歌词里的海都赶尽杀绝,可我的脑子、头发,我身上每块皮肉和汗珠,都散发着浓重的腥味,我和海结成了终生不可更改的可怕关系。

镇上有一千一百条船,最近十年沉了十九条,死了七十二个人。病死在远海的有一个,休渔期结束的第二天,还算夏末,急病而亡的尸体被放在用来保鲜鱼的冰块上运回港。他希望自己死后骨灰被撒进大海,却仍然需要从港口进来,再送出去。其余七十一个人都死于海难。

海难是你们挚爱的话题,你们乐此不疲,就像热衷讨论身上的伤口,这么深,那么大,岔开虎口比划,阿根廷,秘鲁,喀麦隆……海难是你们毕生仅存的奇迹,你们快感的共振点,只要经历过一次就是史诗的传人,天选的英雄。

到八月末,水手昼夜喝酒,休渔期一完就得上船,船上除了淡水,只有可乐。你还记得那个八月我在做什么吗?我知道你忘不了。

涂涂找来一条橡皮艇,我们去潜水。

很多人喜欢趁落潮结伴去潜水,有夫妻,有兄弟,也有我和涂涂这样的。我们穿着尼龙布潜水服,戴着潜水镜、脚蹼,给柴油机装上气泵,接一条胶皮管供氧,能下到十几米深。没有风浪,海水清澈时下去一趟至少十几分钟,贴着海底游,边游边捞,上来时网兜都是满的,鲍鱼、海螺、海胆、龙虾都有。

我说服涂涂和我一起去找锚。不少人都在找,锚是吴波的,用金字刻着他的姓。他悬赏三万。丢锚那天吴波一个人划橡皮艇去钓鱼,两小时后海警接到电话,开始搜救,又过了一小时,在离镆铘岛海岸两海里的海面找到了他。

他在狮子角出的海,把桨弄掉了,靠两只手划水根本不行,风浪很快把他推到距海岸几百米远的地方。他这才想起皮艇上还有锚,可天煞孤星,下锚时,连接锚的销栓松开了。锚掉进海里,橡皮艇成了漂流筏,迷失在海上。

吴波悬赏找锚,因为怀疑有人想害他,在锚卸扣上动了手脚。还有人说,不久前有潜水的在海底看到一具被鱼啃掉一半的尸体,手脚被粗尼龙绳捆着,那是锚打死的,额头上有半个“吴”字血痕。所以,吴波必须找到这只锚。

寻找这个从未见过的锚,让我们快乐无比。

本来我和涂涂轮流下水,差不多要上去了,就扯几下管子,另一个就从上头猛拉。我很瘦,潜水衣下面还穿着毛衣毛裤,管子一拎我就能上来,可涂涂下了两次水,回来就没了精神,耳朵渗出血。我让他留在船上,专负责拉管子。这正合我意。

涂涂不是吃不了苦,前一年他就上过远洋船了。他跟我讲,不管晴天雨天,每次轮班都要连续劳作十八个小时。初开渔那几天,有时超过四十度,甲板上铺满携带海洋毒菌的锋利索具,起吊机轧轧作响,几百公斤渔网杂乱无章。起风暴时,船剧烈颠簸,他们都赤着脚,任凭夹杂着腥臭鱼内脏的海浪冲进趾缝。晚上,大副的哨声叫醒他们起网,银色小饵料鱼、鳀鱼、长蛇鲻,在深夜更容易反射光线。男孩们在漆黑一团中借助灯光辨认对方,在拉网时一起高声呼喊。

涂涂炫耀他缺了半根小指的左手,那是绕在曲柄上的网线割断的:“一秒钟。都来不及疼。”他说身体在海上从来不会有干爽的时候,皮肤布满裂口,不是被渔网的毛刺刺伤,就是被鱼鳞割伤。鼻子、眼睛和耳朵里都黏着米粒大的小鱼。

“我身体里有鱼,”涂涂对我说,“血管里面也游着鱼。”

“我这辈子都不想吃鱼。”我说。

他还干过拆船厂。镇上的工作就那么多:捕鱼,造船,卖鱼,海鲜馆,网具店,港务局,渔政,海警,海关,鱼粉厂,海盐厂,冷藏场,养殖场,海鲜加工厂,还有掌管港口的黑社会和服务水手的妓女。后来吴波把拆船这个行当引到镇上,最早他没投多少钱,就弄了一个大绞盘,几支喷灯和一台推土机,剩下的全靠人力。工人对造船和拆船都一无所知,好多是从内陆来的,内蒙古人、山西人,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