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实话吧,他们就给了我一星期,时候一到你还不把钱还清,”老林拍拍大腿,“他们会先找我,弄这条腿。是我自己选的,左腿。然后是你,他们会把你杀了。你不想死吧?反正我不想,更不想下半辈子做个残废。”
“我还欠你们多少?”
“怎么是我们?是他们。我就是个跑腿的。”老林叹口气,“本来还有三十多,现在是五十了。船我争取给你卖到四十,太破,得先大修。剩下的你再想想办法……算了,剩下的我来想办法,但你要还啊。”
老金沉默不语,朝岛的东边看着。东边的海角是镇上的公共墓地,世世代代,岛上的渔民和他们的后代都埋葬在那里,面朝大海。
“李苗苗确实该死,”老林突然说,“换成是我,八成也得这么干……你把他埋哪了?”
“他给你多少钱?”
老林沉默片刻,说:“多到你可以不用卖掉船。”
“我没杀他。”
老林点点头:“那就太……可惜啦。”
老林把车开到老金家门口。他们下了车,站在那里抽了根烟。
“要么卖船,”老林说,“要么发发慈悲,给李家一个收尸的机会。你考虑清楚给我打电话吧。别考虑太久。”他朝老金的房子看了看,烟囱正在冒烟:“去吧,她等你呢。”说完他回到车上,最后朝老金看了看,把车开走了。
院子收拾过,比走的时候整齐多了。窗台下面原本只有荒草现在种了点菜,刚发芽,看上去像豆角。窗台上晾着双墨绿色的套鞋。两盆君子兰都还活着。猫从后面钻出来,冲他“喵”一声,跳下窗台,走到他脚边,拿脑袋蹭他。老金弯腰抱起,他没想过再见到它自己会这么激动。
门没上锁,他推开,回到自己的家。
屋子里很热,有股清蒸螃蟹的冲味儿。他喜欢这令人窒息的又腥又香的热气。顾红站在灶台前看着他:“等等啊,我沏茶。”她说。
水龙头里的水喷涌而出,灌进水壶。一只较小的水壶在炉子上冒着热气。顾红用手掌扫了扫案板。她打开橱柜,取出一罐茶叶。
老金把猫放在窗台上。它走了两三步,懒洋洋地趴下。
过了一会儿,顾红把茶端过来,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来。他们默不作声喝着茶。猫拱起脊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跳到桌上,抬头看顾红。她瘦了,脸也晒黑了,右手有三根指头缠着胶布。她看上去又像岛上的女人了。
“我爸从不教我怎么打鱼。”老金把杯子放在桌上,望着窗外的海说,“他想让我上岸,所以我才去当兵。要是早知道打仗是那个样子,我是不会去的。猫耳洞,人在里面,就像泡在尿桶子里。慢慢地我们其实心里都明白,迟早得死,要么被打死,要么就是受伤落下残疾。我一点不怕被打死,只是害怕丢掉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这种事,你越想就越怕。有天半夜,我实在受不了,偷偷爬出阵地,天太黑,我跑错方向,跑到了越南人的阵地上。我们班长,四川泸州人,个子小小的,也就才十九岁,在后头使劲撵我。踩了地雷。我朝越南人的阵地乱扫射,把他背回自己人那边。他叫唤了半小时才死。断气之前,他一直拿眼睛盯着我,可什么也没说。没人知道我是个逃兵,我没被送去军事法庭,反倒成了战斗英雄。之后很多年我老做噩梦,一醒来就头疼。”他转过脸来,看着顾红,“刚结婚的时候,我跟你说我脑袋里有块弹片,是骗你的。”
“那现在呢?”她看着他,眼泪一直流到下巴上,“头还疼吗?”
老金很想伸手去给她擦掉眼泪,但忍住了。
“给我理个发吧。”他说。
黄昏时分,他们并肩朝岛的东边走,落日余晖洒在两人身上。在一道山岗的背后,她把一大把野花放在他手上。他走到女儿墓前。
“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看着那张小小的照片,老金声音哽咽,“我觉得,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她。”
远处的海面上,那些自由翱翔的海鸟展开双翅的样子,看着真舒服。巨大的红色云朵在海平面上涌动,海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风一吹,眼泪是热的。
那之后,每天清晨老金都会来这里,经常一坐就是一天。
那天之后,顾红再也没有出现。
休渔期结束的第二天,老金重新出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