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是说。杜斯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卡缪……看起来一点都不有趣,但没关系。流着妈妈的血。有这句话就够了。
最后的晚餐是汉堡。母亲虽说要吃更好的东西,但我要是不到轻松热闹的地方,就没法忍住眼泪。
买的东西用宅配服务送回,我们牵着手走上回家的路。灵活地使用螺丝起子的手。制作好吃汉堡的手。用力扇我耳光的手。以及温柔地抚摸我的头的手。今天之前我不知道手能传达这么多的回忆。我已经到了极限了。脚踏出一步眼泪就流了下来。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死命拭泪。妈妈开口说:
“阿修,妈妈答应以后不能见你,也不能打电话或者写信给你。但是妈妈会一直想着阿修的。就算我们分开了,阿修也是妈妈唯一的孩子。阿修要是发生什么事,妈妈就算破坏约定也会赶来的。阿修也不要忘记妈妈喔……”
母亲也哭了。
“真的会来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停下脚步,用力紧紧抱住我。这是一无所有空虚的我,最后的幸福——。
隔年,父亲再婚。我十一岁。
再婚的对象是他中学同学,长得不坏,但是笨得不得了。跟电器行老板结婚,却连三号电池跟四号电池都分不出来。但是我并不讨厌这个人。
因为她知道自己很笨。不会的事就直说不会。客人要是问了什么困难的问题,她不会含糊蒙混过去,会好好地记下来,问过父亲之后再回客人电话。让人佩服的笨法。所以我带着敬意叫她:“美由纪阿姨”。当然也从没做过肥皂剧里常见的欺侮继母、反抗继母之类的无聊事。我替她在网路上标便宜的名牌货、替她拿东西、出门买晚饭等等,我觉得我挺努力的。
家长参观日她来学校,我也并不讨厌。我没告诉她,她不知道从商店街上什么人那里听说了,我在课堂上转过头,一眼就看见美由纪阿姨站在家长前排中央。她用手机拍了我在黑板上解开其他同学不会的数学题,回去给父亲看,老实说我很高兴。
我们也会跟父亲三个人一起去唱卡拉OK、打保龄球。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变笨了,但当笨蛋意外地很轻松愉快,愉快到我觉得就这样成为笨蛋家庭的一员也不错。
父亲再婚半年后,美由纪阿姨怀孕了。笨蛋跟笨蛋的婚姻,生下笨蛋小孩的机率是百分之一百,但是宝宝跟我有一半的血缘,我也很期待会生下怎样的宝宝。这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成为笨蛋家庭的一员。但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预产期前一个月,订购婴儿床的时候美由纪阿姨说:
“我跟爸爸商量过了,让修哉到阿嬷的房子那里去念书。宝宝出生以后哭的时候会吵到你的。没问题,电视冷气什么的都会装好。很棒吧。”
他们已经决定好了,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第二个星期我房间的东西就用店里的小货车几乎都搬到阿嬷在河边的旧平房。空出来的房间里,能照到太阳的窗边放着崭新的婴儿床。
一个小泡泡,啵地一声破掉了。
这个乡下小镇没什么明星学校可上,我预定要上离家最近的公立中学,根本用不着考试。学校的功课不管是哪一门,教科书看一遍,我就知道这里大概是要学生学到这种程度吧,然后我就完全掌握这个阶段的内容,不再深入下去。
换句话说,我根本不需要专门有个地方念书。但是他们既然要给我也没办法。母亲买给我的书本来是上中学以后才要看的,为了有效地利用时间跟空间,我就早一步开始看了。
我不知道《罪与罚》、《战争与和平》给了母亲怎样的影响。我跟母亲流着同样的血,那我阅读时的感觉应该也是母亲的感觉吧。母亲选的书果然没错。我不断反复阅读。看 书的时候就像是跟遥远的母亲共处一样。这对孤独的我而言是小小的幸福时刻。
我沉浸在母亲的回忆中,检视这间当电器行仓库用的房子。这里简直是宝库,各种工具都有,没在使用的家电也到处都是。我找到了一个闹钟。以前母亲曾经拆开来给我看过的那个。
这个闹钟装上电池也不会动,我想修理看看,打开来发现只不过是接触不良而已。我在修理的时候想到了个有趣的主意。于是第一号发明:逆转时钟就诞生了。长针、短针跟秒针都逆转。让人有时光倒流错觉的时钟。从时钟的针指到零点的时候开始,我就把这里叫做“研究室”。
用心制作的逆转时钟,周围的反应十分冷淡。所谓周围就是要我消掉小电影马赛克的同班笨蛋同学。先是盯着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连针在逆转都没发觉。没办法只好明说,说了之后的反应也不过就:“啊,真的耶。”说:“咦,好好玩,”或者问:“怎么弄才会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对笨蛋来说,眼睛看到的,只跟自己有直接关系的就是一切,完全不会想知道任何内情。所以才会这么笨。真无聊。